本文刊發於《環球財經》2020年10月刊
記者 | 林鷹
編輯 | 杜鈥
7月23日,美國白宮發布了題為「深空探索和開發新紀元」的藍皮書(注1),將美國正在實施的載人重返月球的阿爾忒彌斯(Artemis)計劃,國際空間站正在討論和設計的月球軌道深空門戶站(Gate Way)計劃、以及美國其他包括載人火星計劃在內的各項相關計劃統稱為深空探索與開發新紀元。同時,該藍皮書還提出了一系列相關願景和實施政策。
為了深入解讀這個也許對人類未來探索太空的發展影響很遠的政策文件,《環球財經》記者再次來到中國科學院國家空間科學中心,採訪了該中心原主任、中國空間科學學會理事長吳季研究員。吳季是我國空間科學領域重要的推動和開拓者。他曾經協助劉振興院士推動和實施了我國第一個空間科學計劃——地球空間雙星探測計劃。該計劃也是我國與歐洲空間局第一次深度合作的航天計劃。之後他又參與了我國的「嫦娥工程」,並提出和作為首席科學家參與了中俄火星聯合探測計劃——螢火一號。該計劃由於我們搭載的俄羅斯探測器深空發動機的故障,進入地球軌道後未能啟動,在發射兩個月後宣布失敗。
從2006年起,吳季積極倡導和推動我國空間科學系列衛星的立項和發展。在中國科學院幾任領導的支持下,中國科學院空間科學先導專項於2011年立項,其中就包括大家熟知的「悟空號」「墨子號」「慧眼號」和「實踐十號」返回式科學實驗衛星。
吳季是空間科學先導專項的專項負責人。他在2017底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之後,開始考慮商業航天的發展問題。並在國內積極倡導「新航天」的概念,力圖為當前快速發展的商業航天找到一個可持續發展的道路。為此,他在2019年底還將其主要思想融入一個生動的太空旅遊科幻故事《月球旅店》中。該書由科學出版社出版,受到了業界內部和廣大愛好航天和科幻讀者的熱議。該科學設想實際上已經不僅僅是用「硬科幻」就可以概括的,它也許就是未來人類實現月球旅遊的商業策劃書。為此,本刊最近曾就「新航天」及其相關產業問題專訪過吳季研究員(參見《環球財經》2020年8月刊,專訪吳季:《新航天、新觀念、新產業、新敘事》)。這次恰逢美國政府剛剛發布了與這些新概念密切相關的「深空探索和開發新紀元」藍皮書,記者特再次專程來到國家空間科學中心,請他對這個新的政策文件給予解讀。
《環球財經》:您近來一直關注新航天以及太空旅遊的發展,對美國政府的這個藍皮書,您是如何看的?它真的能像甘迺迪總統1961年5月在國會發表的那個講話一樣,使美國再現「阿波羅時代」的輝煌嗎?
吳季:從文字內容和文件的立意來講,他們確實有這個願望,並且也是這樣設計的,同時,他們也希望克服「阿波羅」時代的一些弊病,比如過大的政府投入和不可持續性等,使美國再次回到國際上航天領域絕對的領導地位,為其國家政治目的服務。但是,如同川普政府執政以來的所有政策一樣,這個文件也充斥著「美國第一」的心態和冷戰思維,比如他們提到「只和與他們價值觀一致的國家合作」等。因此,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政治思維遠遠大於科學探索思維的文件,是為美國國家的政治目標服務的。因此,其中談到的關於代表人類、實現人類探索太空夢想的內容不過是其美好的掩飾,就像當初阿波羅太空人第一次登月的時候,必須插上美國國旗。
至於這份文件能否使美國再現「阿波羅」時代的輝煌,我個人認為由於阿波羅之後50多年來,各國航天技術都有了飛速的發展,即使美國在2024年將太空人再次送上了月球,其影響力也不可能與當年的「阿波羅」計劃相媲美。
《環球財經》:那這個文件的主要目的和要點是什麼呢?
吳季:近年來,美國的商業航天發展迅速。特別是Space X在降低運載成本方面的創新,大大地改變了整個航天工業領域的生態。從某種程度上講,商業航天領域的一些創新,已經超過了美國政府的一些機構,形成了一種新的發展態勢。一個新的名詞在流行,就是「新航天」(New Space),它主要是指在商業航天領域中具有創新和開闢新市場領域的那些新態勢和引領參與這些活動的企業。因此,這個文件的目的之一,就是釐清政府和商業航天各自的職責,對超過政府機構的一些商業航天領域的發展做一些限制,同時也想將商業航天取得的創新成果,納入美國作為一個世界航天強國的光環之內,使其儘可能地也為其國家政治目的服務。
《環球財經》:發展商業航天不一直是美國政府的政策和意圖嗎?
吳季:是的,但是這些激勵政策主要是想通過商業性質的航天研製、生產,平衡居高不下的政府投資的航天——即「老航天」(Old Space)的成本,從而激勵航天經濟整體上的發展,增加就業。但是,沒想到的是,商業航天通過技術創新,在很多領域的能力已經超過「老航天」的機構和企業,走入公眾的視線,並大有超過之趨勢。美國這次出版的藍皮書,明確地將商業航天的活動範圍限制在了近地軌道,比如商業性質的近地軌道空間站,把對國家政治影響深遠的深空探測留給了政府機構,商業航天只能在其中承擔一部分任務。這裡凸顯了航天這個領域無論如何都具有相當強的政治性,特別是那些佔領制高點的任務目標,如載人火星探測等。美國政府不但對中國在阿波羅計劃之後能否登月非常敏感,也對Space X在本國政府之前會否實現載人登陸火星非常敏感。由於有想像中的中國的競爭和Space X在後面緊追,藍皮書將美國政府重返月球和載人登火星的日子定在了2024和2030年。
《環球財經》:那商業航天,或者說「新航天」,就只能跟在政府後面做事情嗎?
吳季:不是!有一個領域給商業航天留出了發展空間。這一點在他們的藍皮書中也沒有談到,甚至在談到可持續發展時,都沒有提到這個完全可以持續發展的領域。這不是因為不重要,而是因為它確實不是政府的職責。這個領域就是太空旅遊。這裡講的太空旅遊,並不是一個億萬富翁付幾千萬美金到國際空間站上住幾天,而是普通的中產階級,如果想去的話,也能夠付得起的太空旅遊,更多人參與的太空旅遊,可以比較一下到南極的旅遊,北極的旅遊,攀登珠穆朗瑪峰等。當然太空旅遊比這類旅遊會貴一些,但並不是仰望星空,遙不可及,高不可攀。這個產業在藍皮書中根本沒有提到,可見不是政府的職責。藍皮書中也說到了載人航天飛行的風險、經驗需要在近地軌道空間站上積累,其目的之一就是希望商業航天企業不要走得太遠,先在近地軌道上積累一些經驗,再往遠走。
《環球財經》:太空旅遊的風險確實很高,如果商業航天搞太空旅遊,特別是沒有足夠的經驗積累,如何能確保安全呢?
吳季:是的。但是我們不能將政府載人航天對風險的要求完全照搬到商業太空旅遊上來。政府航天任務花的是納稅人的錢,實現的是政治目標,承擔任務的機構/企業必須對此負責,出了重大錯誤甚至可以等同於犯罪。因此,就有了「萬無一失」的要求。這也是為什麼政府任務的成本居高不下的最主要原因。而商業航天的目標不同,是以高效、低成本和盈利為目標,且用戶具有承擔風險的能力。比如1919年才開始的商業航空業,初期的飛機失事很多,但是仍然有人買票。旅客在買票之前就有承擔風險的意識。因此,在搞商業性質的太空旅遊時不能完全照搬政府載人航天那一套程序,有些太複雜的可以放棄,儘快實現成本回收和創造利潤,並在個別可能出現的失敗中學習和進步。這比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發展要高效得多。美國的維珍銀河公司正在推進臨近空間的太空旅遊,我個人認為就是按照這個思路在發展。
《環球財經》:可見這個藍皮書是美國政府航天的一個指導文件,並不能代表美國整個國家的航天發展。
吳季:對的,是這麼看的。我們不能把政府航天,也就是「老航天」,和具有創新和發展前景的商業航天,即「新航天」,混為一談。儘管這份藍皮書將兩者混在一起,其主要目的就是前面我講的,一方面想限制「新航天」的發展,不讓其超過政府任務;另一方面又想「沾光」,讓商業航天的一些輝光照在自己身上。但是又沒有為商業航天的發展,特別是太空旅遊和其他方面,比如太空資源的利用指明方向。關於太空資源,文件也說到了,但是顯然是希望僅僅為政府航天服務,比如燃料在太空的生產和加注等。
在我們國內,商業航天,或者說是「新航天」,才剛剛起步。因此,我們不能受美國這個政府文件的影響,要建立起明確的概念,搞清楚什麼是「老航天」,什麼是「新航天」。「新航天」一定要找到自己獨立的市場和可持續的發展道路,如果僅僅依附在政府航天項目上,沒有長遠的、可持續的發展目標,不但不可能走遠,還會對「老航天」企業產生侵蝕,帶來負面影響。
《環球財經》:最後,我們還想請您談談一開始您談到的,為什麼說這份文件充滿了「冷戰思維」呢?
吳季:這和本屆美國政府密切相關,川普政府已經明確把中國定義為主要競爭對手。在以前美國的各種太空政策和藍皮書、白皮書中,都沒有類似的冷戰語言。這次在文件中好幾處都有所謂「相同的價值觀」這個詞,可見這是一個政治性非常強的文件。雖然沒有提到中國,但是很明顯把中國排除在了他們的合作者之外。如前面所說,他們之所以把重返月球定在了2024年,很大程度上是害怕中國走在他們前面。其實,我們的載人航天有我們自己的可持續的發展計劃,從來沒有把美國作為競爭對手,絲毫沒有挑起或加入太空競賽的意圖。這個藍皮書只是美國政府在自說自話,對我們中國政府計劃的發展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太空是全人類的,應該由全人類共同去探索,且獲得的知識應該共享。這是我們中國政府的政策。
對於這個藍皮書,我們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中國更好地發展「新航天」。在他們將新、老航天混為一談都拿來為政治服務的時候,我們更應清醒地認識到我們自己的商業航天道路應該怎麼走。因此,如果說這個藍皮書對我們有什麼啟發的話,我覺得從這個角度來思考會比較合適。
註:
1.白皮書是政府或議會正式發表的以白色封面裝幀的重要文件或報告書的別稱,代表政府立場。藍皮書早期主要指英國議會的一種出版物,後用於代指部分官方文件,通常代表的是學者觀點或者研究團隊的學術觀點。美國此次發布的《深空探索與發展新紀元》雖是藍色封面,但從內容看,事實上更接近於白皮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