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眼人》 作者:吳明益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3年3月
關於自然寫作
我是從文學出發的自然寫作者
新京報:你之前的作品以自然書寫為主,也就是所謂的「自然寫作」?
吳明益:在臺灣一般用自然書寫,或者自然寫作這樣的翻譯,大陸一般喜歡用「生態文學」這樣的詞,用詞上不一樣而已。臺灣發展的時間較長,從上世紀80年代到現在。如果對比的話,大陸大概是在2000年之後出現這種類型的寫作,而臺灣三四十年來一直有一些發展,類型也比較多,但人數不多。原因在於,它是一個比較有門檻的寫作方式,要有一些知識性的內容。
新京報:臺灣的自然寫作,除了你,我還知道劉克襄。
吳明益:說起來很多,但這些人你不一定聽過,比如廖鴻基,是寫海洋的;臺灣的原住民作家夏曼·藍波安,是寫海洋的;還有一些女作家,比如凌拂,是寫植物的。如果要列,這個名單很長。
新京報:你是怎樣開始自然寫作的?
吳明益:我並不是一開始就從事這樣的寫作。我第一本書寫的是小說,1997年出版的。從上世紀80年代,臺灣的生態旅遊比較頻繁地出現,但生態旅遊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你的市場上要有大眾可以看得懂的自然圖鑑。比如你要看蝴蝶,一定要有一個蝴蝶圖鑑,你要賞鳥,就要有鳥的圖鑑。這需要出版界的配合。你可以看到,大概90年代之後這個東西建立起來,寫的也多了。
新京報:你的寫作感覺文學性比較強一些。
吳明益:因為我是從文學出發的。如果看全世界生態文學的發展,你可以看到兩大類作家,一類作家本來是文學作家,但他對科學有濃厚的興趣,比如美國作家梭羅;還有另外一類,原來就是科學家,但他們文筆很好,他們可以寫一些大眾可以看得懂的東西,像法布爾。而臺灣在1980年之後,大部分都是從文學家跨過去,很少從科學家跨過來,這兩年從科學界跨過來的變多了。這和教育的分流很有關係。
關於《複眼人》
我在寫人和人之間的微妙情感
新京報:我在街頭看見很多反核活動,國光石化要在彰化建設一個化工廠,也是人們熱議的話題,臺灣的環保運動搞得轟轟烈烈。
吳明益:資本主義化就會對自然生態產生壓迫。當你有錢之後,發現這些東西失去太可惜了,在你沒有錢的時候不覺得可惜。臺灣已經經歷了一段有錢的階段,雖然現在經濟狀況不是很好,不過我們經歷過一段有錢的階段,現在大家回頭看生活品質的問題。
新京報:《複眼人》出版之後,有沒有引起關於臺灣生態的討論?
吳明益:這本書在臺灣迴響很大,但我不太看讀者的討論,那會影響你寫書的信念。這些討論,大致上是談寫作手法以及裡面的生態意識。因為裡面有很多小事件,可能外地的讀者不知道我在寫什麼,但臺灣本地人知道,他們會指出來這是哪一個縣,寫的是哪一個環境運動的案子,他們看得出來,但小說不一定要這樣。
我的目的是,有一天這個小說其他國家的人看到,到底這個事情發生在什麼地方就不重要了。小說必須要獨立成為一個世界才行,不能依靠真實的世界活著。
新京報:《複眼人》的主題和隱喻,是否可以說得具體一點?
吳明益:有人說是環保小說,國外有人說是科幻小說。美國有一位記者很有意思,他說這是氣候變遷的小說。對一個寫作的人,這些都是無妨的。
《複眼人》裡面有很純粹的文學意味。把那些環境問題都略過不看,我認為好的讀者是可以感受到的,我寫的是人和人之間的微妙情感,即使不談環境問題,它還是存在的。所以,我不能為自己的一部小說說什麼,主要看讀者怎麼解讀它。一部小說讀者有辦法解讀出更多層的意義,對我來說,對作者來說,就是更大的成功。
新京報:在我看來它就是環保題材的小說。
吳明益:在臺灣,90年代自然寫作就拋棄了「環保」這個詞,因為它非常地人類中心主義,好像人類有能力去保護環境,其實沒有。人類怎麼有能力保護環境呢?你看到整個世界的趨勢,你想要讓北極的冰層融慢一點都不行。自然環境變化就是無意志地不斷在進行,你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常常有一些人會說,是自然界保護我們,包括《複眼人》這本小說,會很想去談這種自然無意志的概念。
關於華語文學
創作隨時代各有消長
新京報:關於寫作手法的討論,主要是什麼樣的內容?
吳明益:我們這個年紀的臺灣作家,九成以上都是從文學獎出來的。文學獎是華人世界裡面很荒謬的產物,你仔細想一下,全世界有哪一個國家重要的文學獎是一篇小說在比賽,一篇散文在比賽?而臺灣的年輕作家全部以這個體系出現,好處是獎金蠻高的,你會在年輕的時候覺得文學這個東西是一個反饋。你如果學會了一種得獎的方法,可以得十個獎勵,都用同一個手法。其次,你只要取悅了評審,這一群評審又是同一群人,你可能有十個獎。你只要取悅這一群人就好。
所以,在90年代之後,一方面是出版界的不景氣,另外一方面,像我們這一輩的作家,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跟之前的作家銷售量相比。作品(銷售)變得困難,艱難了,因為只寫給教授看了。
新京報:我感覺,臺灣的中、老一輩作家在大陸接受度是比較高的,年輕一點的作者接受度要低一些。
吳明益:大陸的文學發展,「文革」時段是空白期,80年代之後是一個爆發期,因為經歷過「文革」的那一批作家,寫出了非常動人的人性小說。而臺灣,在五六十年代是一個爆發期,尤其是在六十年代引進了西方的文學作品,第一批留學的文學精英回來了,他們馬上把臺灣的小說翻新了。那個階段,臺灣的作品是優於大陸的,大陸那個時候也沒有什麼產出。新一代的讀者,讀到六十年代臺灣作品已經如此前衛的時候,當然有一種崇拜之情,反應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我們這一輩作者和中國大陸的作者,我是1971年出生的,我們大概是同一個背景下成長。中國大陸也經歷了經濟起飛的過程,我們接收到世界文學的速度,說不定是接近一致的。當一致的時候,中國大陸有很大的人口優勢,這是一定存在的。相比較之下,我不認為此刻臺灣我們這一輩的作者,優秀於中國大陸的作者。
我認為小說家的成熟在四十多歲很關鍵,我們要寫一個作品打動人,已經不是要打動本地人而已,最好可以打動全世界的人,讓他們知道本地的文化情景。像李安這幾年就很成功,張藝謀這幾年很受傷。你曾經打動過,為什麼這些東西不見了呢?陳凱歌最明顯,他的作品是每況愈下,但他曾經打動過,曾經有力量過,為什麼?搞不清楚,搞清楚你的作品才可能維持持續的成功。有的人一輩子就在追求這樣的東西,對一個創作者而言很難把握,每一部新作品出來我們都沒有把握。
關於寫作課
能成為作家是萬分之一的機率
新京報:你在東華大學教授寫作課(東華大學在臺灣第一個開設寫作碩士班),是怎麼教寫作的?
吳明益:你如果要問我的話,我會說寫作不能教,可以引導。老師的閱讀經驗,肯定比年輕人豐富,我們也還在寫,他們剛剛起步要寫,這兩件事可以一起做。
我有時候上課去跟學生講,我在寫什麼樣的一本小說。他最後真的看到這本書出來,這種感覺也蠻特別的。另外,分析各種作品的可能性,學生們要不斷地寫,寫作永遠只有一個辦法。
新京報:碩士寫作班要招多少人?
吳明益:以前是在英美系底下有十個人左右,現在改成在華文系則收五個人。
新京報:他們畢業之後呢,有什麼樣的出路?
吳明益:這畢竟不是一個實用性的課系,我常常給學生說,能夠成為作家是萬分之一的機率。你不要想變成作家,而你可以成為不錯的讀者。有讀者,才有作家,如果我們都是庸俗讀者的話,到最後你沒有辦法支持一個好的作家。
這和傳統戲曲也很像,沒有人聽得懂崑曲的時候,它死亡的時間就到了。觀眾很重要。
新京報:如果一年只培養五個觀眾是不是太少了?
吳明益:這樣會有輻射性的作用。他有朋友,我們都希望他成為真正的作家,但不容易。
新京報:臺灣有從碩士寫作班出來的作家嗎?
吳明益:很多。但不能說是我們造就他們的,而是他們本來很多人就有這個天分,比如年輕一輩的甘耀明、何致和,甚至舞鶴也曾經到東華的英美系創作所,但舞鶴沒有拿學位就走了,畢竟他去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了。
不妨這樣想,因為寫作這一件事需要時間,他們念這個所的時候順道給了自己兩三年空白的時間,每天接觸都是文學,有大量的空閒時間可以寫作。如果這兩三年內,觸發了一本好書創作的契機就不錯了。
C05-C06版採寫/新京報記者 鄧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