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 1971年出生於臺北,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臺灣自然寫作代表作家之一,著有散文集《迷蝶志》《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
從臺北到宜蘭的高速公路,汽車在連綿的山區穿行,要經過一段長長的「雪山隧道」。
當年開鑿這條隧道的時候,遭遇了嚴重的工程困難與很多人的反對。作家黃春明誓言說,一輩子不要走這個隧道,如果他死在了臺北,希望大家不要把他從這個隧道運回宜蘭。不過,最終他還是因為怕耽誤一場演講過了這條隧道。如今,大家都要翻山越嶺,去到東部海岸,觀賞那裡壯闊的海洋、高聳的群山,及臺灣最多樣的族群文化。因為中央山脈阻隔的關係,那裡曾是遙遠又難以抵達的美麗之地。
吳明益新作《複眼人》的開篇,便是敘述「雪山隧道」崩塌的災難場景。這部多次獲獎、融環保與科幻於一體的小說,很難用一個準確的定義去概括。吳明益不認為自己寫的是環保題材的小說,他說臺灣在上世紀90年代便拋棄了「環保」這個詞,因為它非常的人類中心主義。
8月底,在騰訊文化組織的臺灣文化考察行中,記者在穿越了「雪山隧道」,飽覽了遼闊的東部海岸線後,與吳明益相約在臺北的「紫藤廬」茶敘。我們的對話,便是從這段「雪山隧道」開始的。
靈感:「雪山隧道」
「雪山隧道」打通之前,臺北人到宜蘭,走的是北宜公路。翻山越嶺,九道十八拐,沿途不斷地轉換風景,遠遠地能看到海灣。這條公路曾經是男女約會的好地方。黃春明在宜蘭辦了一個雜誌,名字就叫《九彎十八拐》。
「雪山隧道」開通之後,宜蘭的人文與自然生態發生了改變。
「以前,臺北到宜蘭,感覺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帶著某種浪漫的想像。如今,只需經過一個隧道,與當年不斷地轉換風景,人們的情感和態度是不同的。所以,黃春明覺得,這個美好的東西被毀滅了。」
提及「雪山隧道」對自然生態的影響,吳明益說這是他小說創作的靈感之一。「這個山含有大臺北地區的水脈,開了隧道之後水脈就流掉了,流掉之後會導致地下水位下降。臺灣的地下水位下降是很嚴重的問題,因為整個西半部越來越低,颱風來的時候造成海水倒灌,之前是沒有那麼頻繁的。」
吳明益稱,宜蘭的田地現在被割成一塊一塊地賣給了臺北人,蓋成了一棟棟的別墅,所以宜蘭現在有很多的「假農夫」,領著農民的保險費和務農津貼。臺灣一直在講要提升糧食的自給率,現在自給率只有10%左右,政府的目標是提升到30%。如果世界經濟發生動蕩的話,糧食是一個大問題。
未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想種地已經買不起地了。吳明益給記者算起了經濟帳:一坪地在他任教的位於花蓮的東華大學旁邊,可能要7000到10000塊,可在二十年前時,3000多坪才5萬臺幣,農夫可以種得起。現在一坪地1萬塊,農夫買了3000萬的地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作為一個自然生態的觀察與寫作者,吳明益早早地在學校旁邊買了一塊土地,閒暇時耕種,完全不用農藥。「依靠自己種植吃菜的話會餓死,因為你都不下藥,你要對抗的東西很多,所以我更覺得這種體驗有意思。以前帶著相機到野外去,生物不是你的敵人很清楚,但如果你是農夫的話,很多生物是你的對手。」
二十來歲時,有閒的吳明益帶著相機在野外,跑遍臺灣觀察各種蝴蝶,寫出了《蝶道》《迷蝶志》,還觀測溪流河岸的生態,寫出了《家離水邊這麼近》,成為臺灣自然寫作的代表作家。
「比如蝴蝶要產卵在菜葉上?」想起他寫過《迷蝶志》,記者問道。
「對。你會有新的糾結出來,你會找到一個新的相處之道,這是我更年輕時寫那些作品沒有辦法體會到的。喊口號很容易,深入進去之後會發現各種問題,面對時心態更複雜。」吳明益回答。
靈感:「垃圾渦流」
觸動吳明益寫作《複眼人》的另外一個事件是「垃圾渦流」。
2005年,吳明益看到一則國際新聞,報導太平洋上有十個加州大的「垃圾渦流」在緩緩漂流,科學家還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那時候還沒有谷歌地圖,沒有衛星照片,吳明益覺得難以置信,太不真實了,但這件事一直擱在了他的心底。
在野外,在海邊,這些人類遺棄物聚集成島的形象,會時常湧現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漸漸地,吳明益想像這個島出現了一個少年,名叫阿特烈,《複眼人》小說有了雛形。後來,吳明益讀了一些人類學的作品,就想像讓南太平洋上的小島少年漂到臺灣來,讓兩個文化產生一些對話。於是,這些「垃圾渦流」組成的島,在漂流中撞擊了臺灣。
小說創作時,臺灣還沒人關心「垃圾渦流」的問題,如今,媒體慢慢開始關注報導此事,一些年輕人也在參與「垃圾渦流」的國際計劃。在全世界,各國都在提出一些計劃來解決這個問題。
現實中的「垃圾渦流」,由於被海浪不斷地瓦解,不會形成島嶼,而且在洋流研究上,是不會撞擊到臺灣的,吳明益是打算把「垃圾渦流」當做一個隱喻。「我覺得這在整個地球都是很荒謬、很古怪的事情。這很像臺灣島上發生的環境問題,這個島就這麼小,任何環境問題摧毀的絕對不是一個小地方,整個島都要受影響。」
《複眼人》小說承載的東西,當然不僅是一個簡單的環保問題,吳明益考慮更多的,是人類之間的相互依存,人文與自然的關係。
十來年前,吳明益寫過一個短篇同名小說,裡面引用了現實中的故事——據說俄羅斯人曾經打算把月球毀掉,因為科學家認為把月球毀掉之後地球會發生偏移,俄羅斯的土地就會變得適合種植,至於其他國家的死活,就不管了。
「未來真的有一個國家要這麼幹了,那些關於月亮的神話,中國的,印第安人的,就沒有了。我們小時候指著月亮的時候,媽媽都說,月亮晚上會跑過來割你的耳朵,如果你指甲沒有剪乾淨,晚上睡覺抓癢的話,隔天你會以為是真的,那時的心靈感受真是難以言喻,就好像大自然是活的一樣。」吳明益說,消失的不僅僅是月亮,而是整個文化體。
靈感:「複眼人」
複眼,是一種由不定數量的單眼組成的視覺器官,主要在昆蟲及甲殼類等節肢動物的身上出現。
年幼時,吳明益喜歡到處觀看昆蟲,並向老師提出很多奇怪問題:為什麼我們不是複眼呢?那樣的話,視覺能力好,捕捉能力又強。擁有「複眼」,是吳明益童年時的浪漫夢想。如果一個眼睛可以看到一個世界,那3000個複眼,就可以看到3000個世界?
長大後的吳明益明白,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視覺演化系統,於是童年時的夢想,便通過小說中的人物來承載。透過「複眼人」的眼睛,我們看見了成千上萬個世界,山的世界,海的世界,動物的世界,植物的世界……人類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再單一,不再局限。
對於臺灣轟轟烈烈的各種環保運動,吳明益一直非常關心且有自己的思考。記者在街頭目睹了島內民眾正在上演的反核運動,吳明益稱,從人文的角度來看,被選為永久核廢料儲存場的地方,未來幾萬年等於死掉了,文化就消失了,核電會摧毀的是未來。另外,核電廠幾十年就會出一次問題,用人類演化的歷史來看,其實非常頻繁。人類演化幾萬年,幾十年就出一次事,這個比例是很高的。人類再演化一萬年,會出多少事?
「文學有一種力量就在這個地方,世界上發生了很多殘酷的戰爭,沒有科學家阻止過戰爭,但文學家的作品有時候真的發揮了某種力量讓人家嚮往和平,讓讀者希望戰爭不要再來。」吳明益覺得,自己最終寫的其實是人和人之間的情感依附關係,即使不談環境問題,它還是依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