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喻思南
圖為許曉東在實驗室工作。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供圖
人物小傳
許曉東,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中國農業大學碩士,英國雷丁大學病毒學博士,主要研究杆狀病毒的分子生物學。他歷經10年持續探索,帶領團隊在病毒中首次發現了朊病毒,證實了「朊病毒廣泛存在」的假說。
許曉東是幸運的。他是個想做點創新工作的普通人,在不經意間遇到了屬於自己的研究課題,歷經10年長跑,他以一篇論文短暫來到聚光燈下。回顧這段旅程,他承認這像一場冒險、一次與命運的拼搏。回到出發的原點後,他又開始在未知中重新探索。困惑與享受相互交織,他相信,走向純粹的科學世界本就是這樣。
他們在《自然通訊》上發表的論文,被認為是證明朊病毒廣泛存在這一「拼圖」的最後一塊
聽到朋友說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以下簡稱「西農」)在網上火了,劉夏燕的第一反應是覺得不可能。
2019年1月的一天,「世界首例病毒中的朊病毒」話題登上了微博熱搜榜。話題的主角是許曉東,劉夏燕很熟悉。10年前,她與丈夫鬱飛回國來到西農生命科學學院。比他們稍早一些,許曉東與妻子陳紅英從英國來到西農。
朊病毒是一類具有感染性的特殊蛋白。近40年來,科學家陸續在真菌和細菌中發現了它,但病毒中是否有朊病毒,一直不為人知。2019年1月,許曉東課題組在《自然通訊》上發表的論文,被認為是證明朊病毒廣泛存在這一「拼圖」的最後一塊。
劉夏燕為許曉東高興。她知道許曉東一直在默默研究大問題。消息出來後,同行四處打聽許曉東是誰?在西農生命科學學院,不少人對他的了解僅僅是「做杆狀病毒的」。
那時,許曉東已年過半百,只是一位副教授,回國多年沒發幾篇文章,無論從哪方面看,他都是一個有些平淡的人。
論文被《自然通訊》接受後,2018年底,許曉東在QQ空間寫了一篇日記。透過日記,人們看到一位在冷門領域堅持做原創研究的學者。6萬多人瀏覽、370人轉發了這篇日記。
一年半後,記者見到了許曉東。他與陳紅英共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身材不高卻很勻稱,穿著老款的黑色襯衣,說話有東北腔,樸實無華。問起那篇日記,他突然非常不好意思:「我習慣在QQ空間記錄實驗進展,也就學生看看。當時情緒所至,寫了幾句,根本沒想到這麼多人關注。」
上了熱搜,讓許曉東猝不及防。媒體聯繫採訪,他起初接受了幾次,後來能推辭的,他都委婉謝絕。
「為什麼不想大家討論自己?」「我就是一個普通人。」許曉東緩緩地說。
困擾多年的心結解開,他覺得實驗得出的每一個數據,每一張圖都極為好看
許曉東曾在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農業大學教授陳文新門下讀碩士。他曾告訴導師,自己想做點不一樣的東西。得到老師的鼓勵,他信心滿滿,想用當時剛興起的DNA測序方法,做根瘤菌分類。
但研究生3年他過得異常痛苦,於是放棄了讀博資格,轉做行政。在中科院微生物所5年,他連升兩級,從普通職員到科研管理處副處長,再到綜合處處長。那時他30歲出頭,做研究的念頭時時在心裡翻湧。
2000年底,陳紅英到英國雷丁大學做研究,他跟著走出國門,一邊學習一邊打工,在大賣場掃地,在汽配廠開工具機。有時在人來人往中,在機器的嘈雜聲中,他出出神,想想頭一晚閱讀的文獻。
一年後,他在雷丁大學找了個技術員的崗位。兩年後,考上了博士。在科研這座圍城中進進出出,這次回來,他說:「自己心靜了許多。」
更大的冒險是科研選擇。讀博期間,在一次實驗中,他意外發現一個名為LEF—10的杆狀病毒蛋白信號異常。直覺告訴他,這背後有特別的含義。他查閱相關書籍、文獻,沒有找到任何記錄。從英國到中國,他幾乎逢人就問有沒有見過這種現象,別人越說「沒見過」「不知道」,他越興奮:「我或許逮住了個新問題。」
沒人願意合作,這不難理解。投入不小,收益卻看不到,這對科研,甚至對人生都無異於一場不對等的冒險。
鑑定朊病毒要用到一套酵母系統。朊病毒研究頂級專家、美國學者蘭德爾·哈爾夫曼勸告他:「酵母系統很棘手,你們做不出來。」
美國專家的判斷並非沒有根據:全球做這套酵母系統的人源自同一個實驗室,有手把手的「傳承」。在紙面的操作流程外,還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明明每一步都準確無誤,就是沒有結果。
很長時間,他茶飯不思,不吭聲在實驗室來回踱步。他本想速戰速決,萬萬沒想到,單是穿過酵母這道壁壘,就用了4年。
2017年9月的一個下午,許曉東團隊完成了最後一項重要實驗,至此困擾他們多年的心結解開了——異常就是病毒中朊病毒在「作怪」。他覺得實驗得出的每一個數據,每一張圖都極為好看,科研生涯中,他的成就感從未如此飽滿。那個下午,他與陳紅英、學生南昊,憧憬著未來,聊科學、侃人生,不覺夜色已深。
短暫走到聚光燈下後,許曉東回到原點,就像10年前一樣
在那篇QQ空間日記結尾,他認認真真感謝了每一位給予過他幫助的人,寫道:「我們終究是幸運的,終於看見了今天的朝霞。」
「如果沒做出來,你會怎麼辦?」
「會等待機會,但我或許走不到終點。」許曉東的回答坦誠而平靜。
到西農不久,鬱飛擔任生命科學學院副院長,幾年後成為院長。由於長期考核殿後,不時有一些質疑許曉東的聲音。閒聊時,鬱飛常與人說起,許曉東夫婦家的車,節假日、周末都停在單位樓下,兩個人常常泡在實驗室,不像是在混日子。
他的信心還來自許曉東教課的良好口碑。他帶的研究生課「高級生化」,總是在掌聲中結束。本科上過他「分子生物學」的學生,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讀研究生,回來都感謝在他課上基礎打得牢。
短暫走到聚光燈下後,許曉東回到原點,大部分時間,他沒有頭緒,就像10年前一樣,他要不停思考、看文獻。
他說,科研自身應該有一個世界,不應摻雜其他的東西。
中科院微生物所黨委委員程萍與許曉東同齡。闊別近20年,程萍佩服這位老同事的勇氣:如果沒有冒這個泡,學術界有幾個人會記住他?甚至沒人記得他也在這上面用力過。
早在他轉做行政時,身邊很多人都判斷,許曉東不可能重新回到學術道路上來。論文發表後,有人問:「西農的許曉東,是中科院微生物所那位嗎?」
2018年夏天,許曉東到北京看望陳文新。陳老師已經90多歲了,師徒20多年沒見,他們聊了3個多小時,從工作到生活,她詢問許曉東過往的點點滴滴。當天,天氣悶熱,陳文新凝神聆聽,當許曉東說起最新的研究時,這位昔日的恩師突然問道:「我記得,你不是說科研很苦嗎,怎麼最後又愛上了?」說完,她先笑了。
「你是陳老師喜歡的學生嗎?」
「看到老師笑的時候,我相信老師會這麼想的。」說著,他嘴角也露出一絲微笑。
《 人民日報 》( 2020年09月21日 19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