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的反正只引起了惶恐,原上的白狼卻造成最直接的威脅。白狼是從南原山根一帶嘈說起來的,幾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跡已經踩踏了整個白鹿原上的村莊。那是一隻純白如雪的狼,兩隻眼睛閃出綠幽幽的光,白狼跳進豬圈,輕無聲息,一口咬住正在睡覺的豬的脖子,豬連一聲也叫不出,白狼就嘬著嘴吸吮血漿,直到把豬血吸乾咂盡,一溜白煙就無影無蹤地去了。豬肉豬毛完好無損,只有猜脖下留著兒個被白狼牙齒咬透的血眼兒。人們把豬趕出豬圈,臨時關進牛棚馬號裡,有的人家甚至把豬拴到火炕腳地的桌腿上。可是無濟幹事,關在牛棚馬號裡的豬和拴在火炕腳地上的豬照樣被白狼吮咂了血漿而死了,誰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樣進出關死了門窗的屋子。
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豬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裝作熟睡,故意拉出牛吼似的鼾聲。夜半時分,桑老八就聽見炕下有吱兒吱兒的聲響,像娃兒吮奶汁的聲音。桑老八俏悄偏過頭,睜開眼朝腳地一瞅,一道白光穿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摜出。待他點上油燈,光著屁股下炕來看時,豬已斷氣,尚未吸吮淨盡的血冒著氣泡兒從豬脖下的血口子裡湧出來。
最有效的防範措施終於從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創造成功,人們在村莊四周點燃麥草,徹夜不熄。狼怕火,常見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白鹿原一到夜幕降臨就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壯觀,村村點火,處處冒煙,火光照亮了村樹和街路,煙霧瀰漫了星空。
白嘉軒說:「咱們白鹿村只靠那個跛子老漢打更怕是不行了。堡子的圍牆豁豁牙牙,甭說白狼,匪賊騎馬進村也無個擋遮!」
鹿子霖說:「修吧!把豁口全部補齊,晚上輪流守夜,立下罰規,不遵者見罰!」
第二天一早,白嘉軒提著大鑼,從白鹿村自東至西由南到北敲過去,喊過去,宣告修補村莊圍牆的事。人們丟下活計,扔下飯碗就集中到祠堂院子裡。白嘉軒一宣布修補破殘圍牆的動議,就得到一哇聲的響應。整個村子驟然形成災禍臨頭的悲愴激昂的氣氛,人人都熱情而又緊張地跑動起來了。
按照修建祠堂的慣例,白嘉軒負責收繳各家各戶的糧食,鹿子霖負責指揮工程。圍牆工程經過短促的準備,當天后晌就響起石夯夯擊粘土的沉悶的聲音。民眾的熱情超過了族長和工頭,一致要求日夜不停,輪換打夯,人停夯不停。白嘉軒和鹿子霖商量一下就接受了。翻修祠堂時拆掉的鍋臺又壘盤起來,日夜冒著火光,風箱晝夜呱嗒呱嗒響著,管晚上打夯的人吃兩頓飯。五天五夜連軸轉過,圍繞村莊的土牆全部修補完好。白嘉軒和鹿子霖又把十六歲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劃分成組,夜夜巡邏放哨。放哨的人在圍牆上點燃麥草,手執梭鏢和鐵銃,在高至屋脊的圍牆上嚴陣以待。有一夜,白嘉軒睡得正香,猛然被一聲沉重的銃響驚醒。他爬起來抓起靠在炕頭牆上的梭鏢,拉開門就衝了出去。村巷裡腳步踢踏,人影閃動,奔到圍牆的出口,那兒已被手執梭鏢的村民圍得水洩不通。值班巡邏的人說他看見白狼躥上圍牆,就放了一銃,一道白光又摜出圍牆去了。「白狼來了!」兇訊像沉重的烏雲籠罩在白鹿村的上空,村民們愈加驚恐,愈覺修復堡子圍牆的舉措非常英明十分及時。成功地修復圍牆不僅有效地阻遏了白狼的侵擾,增加了安全感,也使白嘉軒確切地驗證了自己在白鹿村作為族長的權威和號召力,從此更加自信。
白嘉軒背著褡褳朝縣城的方向走去。秋未冬初的黎明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凝滯不前。冬走十裡不明。濃霧籠罩著的村莊仍然有驅狼的火光明明滅滅。雄雞的啼叫沒有住日的雄壯,而顯得粘稠滯澀,像是雞脖子裡全部塞滿了雞毛。白狼的兇訊持續流傳。後來又傳聞朱先生憑一張嘴,一句話,就解除了從甘肅反撲過來的二十萬清軍,朱先生因此被張總督任命為第一高參。白嘉軒忙於修復圍牆而不聞姐夫朱先生的種種傳聞,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帶著一臉驚奇詢問他關於朱先生的消息時才知道的。他帶著驗證傳聞和反正以來的種種疑懼和慌亂去找朱先生,聽他斷時論世。
朱先生在他的書房裡接待白嘉軒,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神態。白嘉軒腦子裡頓時蹦出「處世不驚」四個字來。他忍不住說起鄉間關於白狼的傳言,朱先生笑笑說:「無稽之談。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條白蛇,一隻白虎,一隻白狐狸,一隻白烏鴉,你將防不勝防。」
白狼的傳言之後隨著清軍的撤退,農忙的展開也就在白鹿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