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風吹毛烏素》 第3期
即日起,《我的原創》欄目將分4期登載由鄧文靜創作的小說《風吹毛烏素》,敬請關注。
風吹毛烏素
文/鄧文靜
在毛烏素,故事像巴音淖爾草原上的牛羊一樣多,牛羊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耀,而天上的星星,像毛烏素沙漠一樣遼闊。
第三章 沙漠蜥蜴
在毛烏素,沙漠就是我和巴圖的樂園,我們的頭上、臉上、身上都是沙,連衣兜裡都藏著二兩黃沙;在毛烏素,我們和風玩,和蟲子、樹葉玩,也和自己的影子玩。
如果沒有風,這片沙地會一直酣睡,沙子是在風聲中一點兒一點兒地醒來又一點點地睡去的。沙地裡的蟲子也是。平日裡,它們趴伏在大漠的胸膛,聽大地的心跳聲——緊貼沙地,風就無法將這些弱小生命刮到半空中。風的蛛絲馬跡,都潛伏在沙的脊梁上。
人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粗獷的叫喊聲驚擾了蟲子,它們一個激靈醒來了,但不會輕舉妄動,而是保持著不變的姿勢趴在原地,斜眼觀望著——它們大概也知道,這世間再寬廣的音域也比不過人的一張嘴巴。
這片沙地裡有很多蟲子。毛烏素,意為含水的沙漠,這裡並非生命的禁地,那一隻只或爬或跑或蠕動的小生命都隱匿在白天,天擦黑的時候才出來,東看看西瞧瞧,最後消失在夜色中,與夜融為一體。
這個春天它們卻不得安寧,我和巴圖的到來打破了它們的習性和規律。巴圖總是向我炫耀,說他曾經空手捉住了幾十隻我見也沒見過的蟲子,養在了自家的瓦罐裡。我不服氣,也要捉幾隻回去。「譁啦啦」一下,我的木棍碰觸了一叢紅柳,一隻灰黃色的小傢伙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它只有我的食指那麼長,大拇指那麼高,頂著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左看右瞧,就在我低下頭準備仔細打量它的瞬間,它以極快的速度鑽進了旁邊的一叢駱駝刺裡,不見了。駱駝刺的根部,也堆著沙,一粒一粒的。它與那片帶刺的黃白合為一色,或許它在我轉身的剎那,一溜煙地回到自己的洞穴裡了。巴圖告訴我,那隻「大蟲」是「沙和尚」,沙丘上那些小而偏的開口,就是它們的洞穴。沙和尚最機敏,也最難讓人捉住。
沙和尚,這個名字可真有趣。你捉過沙和尚嗎?我問。
當然!我可是捉沙和尚的一把好手,一會兒你就瞧見了。巴圖拍了拍胸脯。
可是剛才那隻你怎麼沒捉住!我反問他。
那……那是意外!再說了,你也沒說讓我來捉它。巴圖撓撓頭,朝我扮了個鬼臉。
我不再搭理他,低頭找起沙和尚來。我偏要捉一隻回去,讓巴圖瞧瞧。我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我的木棍又落下去,一隻沙和尚跑了出來——不是剛才那隻,這隻有我整個手掌那麼長。它的膽子很大,邁著小碎步,一點點兒地向我們靠近。這是個好機會!
我眨眨眼,衝著巴圖「噓」了一聲。巴圖會意了,他輕輕地退到我的對面。我倆慢慢俯下身來,手攏成倒扣的碗形,伸過去對著它不斷前行的身子。它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大概是發現了我罩在它頭頂上的影子,轉身就要逃。我的手趕緊落下去——沒捉住,只抓起了半把沙子;巴圖也一個箭步衝上來,對準它的身子扣下去,它左躲右閃,巴圖沒捉住它,自己卻撲倒在地。幾個回合後,我倆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我和巴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口地喘著氣。我單腿跪在地上,它又朝著我們爬過來——這分明是挑釁!我按耐住自己,一動不動,只拿眼睛盯著它。就在它大搖大擺經過我腳邊的一瞬間,我的手以最快的速度扣下去。捉住了!我大聲喊,向著巴圖揚了揚眉毛;巴圖喘著粗氣,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沙和尚在我的手心裡彈動著,弄得我痒痒的。許久,它安靜下來。夕陽淘洗著遠遠近近的沙丘。小心地握著這隻沙和尚,瘋玩了一下午的我們,回到了各自的家。一路上,它都很安靜,好像很享受在我手心裡的感覺。
回到氈房,我大聲喊著祖父,讓他給我找一個空瓶子來。祖父看了看我手裡的沙和尚,遞過來一隻寬口的塑料瓶子。我在瓶子的底部鋪上些細沙子,又倒了點水進去。
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我對它說。
它直起身子看著我,呆呆的。它通身黃褐色,乾燥粗糙的皮膚上長滿了刺,就像披上了一層堅固的盔甲;小而圓的眼睛黑溜溜的,左看一下,右看一下。
幾秒鐘後,它大約知道了情況不妙,慌忙地在塑料瓶底四處碰觸,向左爬幾下,退回來,向右爬幾下,又退了回來。它想找個出口爬出來,可是沒尋到。過了一會兒,它仰起頭來,目光穿過瓶口,和我對望。
你爬不出來了!我衝著它喊道。
誰知,它開始沿著瓶壁向上攀爬。可是,剛爬了幾步就跌回了瓶底,它不甘心,又接著向上爬,跌落下去,又爬上來……約摸十幾分鐘後,它終於爬到了瓶口,探出頭來,兩個爪子搭在瓶口上。眼看著它就要爬出來了,這下我慌了,趕忙拿小枝條把它觸回去,蓋上了瓶蓋。
它出溜一下子滑落到瓶底,終於不再爬了。我放下心來。
放了那隻沙漠蜥蜴吧。吃晚飯的時候,祖父對我說。
原來沙和尚的學名叫沙漠蜥蜴。可我捨不得,再說了,我剛把它捉回來……我還是不想放走它。
每個動物的肩上都有一盞燈,神明一樣居住著。祖父撂下這句話,轉身進了廚房。
祖父的話,讓我想起了年幼時我和祖父曾一起放生的那條紅鯉魚,又想起了誤食塑膠袋而死的珍珠。我知道了,這隻偶然撞入我視線裡沙和尚,和我無緣,它最終是要找到返回春天的路。
我放下碗筷跑了出去。月光下,它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趴著。我拿起瓶子晃了晃,它睜開了眼睛,緩緩地站了起來。我打開蓋子,在把它放生之前,用紅筆在它的額頭上畫了一個醒目的紅點——我叫它「一點紅」,然後把瓶子放倒,讓它自己慢慢爬出來。爬到瓶口的一點紅,左看看,右瞧瞧,然後急疾地跑掉了。
我覺得一點紅不像一隻蟲子,以它奔跑的速度和姿勢來看,分明是恐龍的同類或後代。然而,在地球上統治了1億6千萬年的恐龍滅絕了,在荒漠上討生活的小蜥蜴卻活了下來。
我不再捉沙和尚了,也把爺爺的話告訴巴圖:每個動物的肩上都有一盞燈,神明一樣地居住著。巴圖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們還是會去毛烏素沙漠裡玩。一天清晨,天空灰濛濛的,太陽好像被憋在了雲層裡,怎麼也出不來。我和巴圖相約去沙漠裡找動物骨架。
孩子們,別遠走,沙塵暴就要來了。祖父在我們身後喊。
我們應著。可回答很快被風聲淹沒。
我們越走越遠,天越來越陰暗,風嗚咽著揚起沙子打在我們臉上——我們忘記了祖父的話。躲在一處沙丘的背面玩耍時,我和巴圖挖出了一個帶有幾根羽毛的骨架,從大小和結構上看,很像一隻鳥。
太棒了,我們還從沒撿到過鳥類的骨架。祖父看見了一定會很高興。我拍著手,對巴圖說。
我的話還沒說完,猛然間,眼前只剩下一片黃,看不到巴圖,甚至看不到我自己的手,可我還是緊緊地把鳥的骨架抱在懷裡——這是化石,是要放進動物化石展覽館裡的寶貝。我一邊想,一邊摸索著抓住身邊的巴圖,我們迅速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摸到一塊大石頭,繞到石頭的後面。
沙塵暴從早晨刮到下午,也許又從下午刮到黃昏——天地間渾濁一片,看不出是什麼時辰。聽著漫天遍地的風聲,倚著溫熱寬闊的石頭,又渴又累的我們竟然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停了,陽光照在我們身上。刺眼的陽光晃醒了我,見鳥的骨架還在懷裡,我鬆了一口氣,轉身搖醒了巴圖。
我看著巴圖,巴圖也看著我,我們指著對方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我們的臉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在汗水的浸漬下,爬出了一道道黑印子,我倆都成了大花貓!笑夠了,帶著鳥的骨架準備回家時,我們才著慌了——我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說向南走,巴圖說向北走才對;我說這個方向是東,巴圖卻說是西。我們誰也無法說服誰,像兩隻沒頭的蒼蠅一般,向左手的方向走一會兒,又轉身向右手的方向走去。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我們發現還置身於茫茫的沙漠中,只有自己的腳印,卻看不到盡頭。
我和巴圖急得直跺腳。我們這麼久沒有回去,祖父一定急壞了,圖雅嬸也會擔心我們呀!我垂下頭來蹲在地上,淚水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開始後悔沒有聽祖父的話;巴圖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我們的哭聲驚動了風。風經過這片土地後,紅柳叢中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一隻沙和尚披著落日的餘暉立在我們面前,看著迷茫不知所措的我和巴圖。風兒不動,影兒不動,那金子般的陽光照在黃沙上,照在沙和尚身上,也照著我和巴圖,時光靜穆得像夢裡的場景。我和巴圖不再哭泣。那隻沙和尚抖了抖身子,我瞥見了它腦袋上的那個紅點——那是我的一點紅!我驚呼。
這沙漠裡的沙和尚都長得一個模樣,再說了,腦袋上有個紅點也不一定就是你的一點紅呀!巴圖不以為然。
可它記得我,我也認得它。我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只見它不慌不忙地爬過來,抬起頭來看著我——與一隻放生又重新出現的沙和尚對視,像兩個相通相惜的靈魂相遇,照耀著對方。
它慢慢地轉過身,朝著落日的反方向爬去。爬幾步,就回頭看一下我。我明白了,它是在指引我回家的路。我順著它爬過的痕跡,喊著巴圖,一步步地跟了上去。巴圖半信半疑,卻也跟了上來。
約摸一個時辰後,我們望見了草地,再向前,就看到了嫋嫋炊煙。我們回來了!我和巴圖抱在一起又喊又叫。
我們朝著家的方向飛奔著,回過頭來,一點紅卻不見了!我和巴圖在草地上、紅柳叢中找了個遍,都沒有它的影子;無論我們怎麼呼喚,它都再也沒有出現。耳邊只有風聲。
風一百年一百年地吹過大地,把遠處的還給遠處,腳下的還給腳下。毛烏素的風沙讓我懂得了很多道理,比如,冬天丟失的東西會在春天找到,清晨迷失的路會在黃昏時漸漸清晰。
就在沙塵暴鋪天蓋地而來時,祖父見我和巴圖遲遲沒有回來,他裹上圍巾,牽著白馬去找薩仁達來,讓他在古老的經書裡算一算,我和巴圖會被大風帶到了什麼地方,會在什麼時辰回來。
薩仁達來翻閱著泛黃的經書,捻搓著拇指和食指念念有詞。既然你們是從東北來到毛烏素的,那麼孩子們自然也會從那個方向回來。至於什麼時辰回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聽了薩仁達來的話,祖父的心裡有了底。但他還是坐立不安,時而來回走動,時而喃喃自語。
月亮爬上東山以前,我和巴圖回來了。我把鳥兒的骨架拿給祖父看,滿心以為祖父會像以前那樣誇獎我,誰知祖父大喝一聲,隨手抓起雞毛撣子打過來。任憑雞毛撣子雨點般落下來,我咬著牙不哭;打著打著,祖父的手軟了,他丟下雞毛撣子,一把抱住我,嗚咽著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向你的父母親交代呀……
祖父的淚掉進我的眼睛裡,我的淚終於流了下來。
以後不許跑那麼遠了!祖父柔聲說。
嗯。我點點頭。可我們就拿風沙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我抬起頭來問祖父。
有!種一棵樹!祖父的聲音鏗鏘有力。
那天的晚飯很香甜。祖父一個勁地往我碗裡夾我愛吃的菜,我埋頭在碗裡扒拉飯菜,偷偷地笑了。
夜深沉。夢裡,一點紅又出現了,它正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爬去——六百年前,那裡曾是鄂爾多斯烏審部落遊牧人的家園。
鄧文靜
【來源:鄂爾多斯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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