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年齡,誰沒有三高,平時都靠降壓藥,可一到玩蟲的季節,自己就降下來了。」
《瞭望東方周刊》特約撰稿張驁 編輯陳融雪
周燕京(右一)和蟲友們在白塔寺會客廳鬥蛐蛐(張驁/攝)
對於很多「95後」「00後」來說,鬥蛐蛐這種娛樂方式似乎只存在於父輩的言談話語和記憶裡。一隻蛐蛐,貴不過一兩百元,便宜的十塊八塊,勾勒出的是曾經的記憶。也給「50後」「60後」北京人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
身長不滿一寸的小蟲子蘊含什麼樣的門道?翻開這篇老「黃曆」,學問就大了去了。這不,剛剛過去的9月,55歲的北京「頑主」周燕京代表北方聯隊,赴杭州參加了首屆「蟋奧會」。「蟋奧會」讓鬥蛐蛐煥發了青春,登上了熱搜,也揭開了這種古老遊戲的面紗。
南北鬥蟲「蟋奧會」
「二哥,吃完飯別到處溜達去了,看看老周帶隊成績如何。」
2020年國慶節,北京西城區白塔寺街區的老街坊們多了一項餐後娛樂,就是搬著小馬扎,在白塔寺會客廳看「蟋奧會」網絡直播。這次蟋奧會,是二十多年來南北方鬥蟲高手的一次大聚會,更是「頑主」老周追憶青春、尋找自我的一場時光之旅。
會客廳不大,不一會兒就聚攏了20多人,大家的目光齊刷刷盯著外設大屏幕。
「拔牙踹、背口袋、咬!」觀眾們的呼喊聲、叫好聲交織成片。屏幕的另一端,連接的是蟋奧會角逐現場。只見一隻青頭蛐蛐和紫頭蛐蛐正在激烈戰鬥。二蛐盆內相逢,先是遙望對手,可勁兒鳴叫先聲奪人,近而似摔跤手圈內旋轉,互相打量……突然青頭蛐蛐發動進攻,紫頭蛐蛐急揮前爪迎戰。
二蟲角力,身體拱起,獠牙互咬。良久,青頭蛐蛐力氣不支,危急中它用抱頭摔拖翻對手,倒地後一個虎跳,逃到鬥盆之側喘氣。沒料到,紫頭蛐蛐伺機一個虎跳,跨到青頭蛐蛐背上死命咬住其脖項,猴子騎羊般牢牢鎖定不放鬆。
青頭蛐蛐痛得在盆內橫竄豎跳,但始終擺脫不了對手。
「提!」(術語:通知雙方已成定局,請馬上把各自蛐蛐提出,結束戰鬥。)裁判員一聲宣判,這場長達兩分鐘的殊死搏鬥告一段落。屏幕中,周燕京從鬥盆中引出紫頭蛐蛐,任其高聲鳴叫,盡顯勝利者姿態。鬥敗的一方則黯然退場,北方聯隊的記分器上增加一個勝場積分。
「在鬥蟲人眼中,蛐蛐之間的競技就像是一種『戰爭』。」周燕京說,比賽期間,他每天兜裡都揣著速效救心丸。雖然一次都沒吃過,可心總是提到了嗓子眼。
蛐蛐玩家正在挑選蛐蛐
選蟲、養蟲、鬥蟲
如今的周燕京是北京蛐蛐圈裡響噹噹的人物。無論是年齡相仿的蟲友還是三四十歲的「小年輕」,見了他都要叫一聲「周哥」。聊起蟲來,老周就算打開了話匣子。如何選蟲、養蟲、鬥蟲,講起來滔滔不絕,令同儕折服。
說起自己和蛐蛐的緣分,周燕京說一切都是從窮玩開始的。
「『80後』能拍洋畫,『90後』有遊戲機,我們那會兒除了推鐵環就是抽嘎嘎,時間長了沒勁。」周燕京說,像他這樣淘氣、多動的「60」後男孩會鑽農田、蹲河溝、甚至找廢棄的墳圈子溜達溜達,目的就是能在荒草和碎磚縫間覓得一隻蛐蛐。一番品頭論足後,三五夥伴鬥蟲為樂。
久而久之,彼時的小周練就了一身相蟲、捕蟲的好本事。因為蛐蛐是夜行昆蟲,捕捉蛐蛐一般都在晚上進行。捕蟲人帶著手電筒、捕蛐網和小竹籠,到人跡稀少的荒草地去捕。為了防止毒蛇或其他蚊蟲,一般都會穿外套和皮膠鞋。
「那會兒不像現在,可以去產地買,那會兒都是自己逮,技巧需要一點點摸索,樂在其中。」周燕京說,選好地點之後,不會立刻就捕,而是先蹲下來聽,聽哪裡的聲音是蛐蛐發出來的,而且還要分辨,那隻蛐蛐是不是戰鬥型的。「如果不加判斷胡亂捕捉,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一般聲音圓潤、有力,就是比較適合戰鬥的蛐蛐。」
據稱,一次捕捉通常數量在十幾隻到幾十隻不等,其中可稱「將軍」者寥寥。
「挑選也得懂行,要選頭和脖子肥大的,腿要長而且圓厚,色澤光潤,腿上要是有各種色斑,戰鬥力就弱了。翅膀也很重要,如果它脫殼時翅膀露在外面,沾上了露水,形成細紋,也會降低戰鬥力。」周燕京說。
鬥蛐蛐是用牙咬對方,稱為「咬鬥」,如果牙口不健壯,就別指望贏了。所以看牙口尤為重要。周燕京介紹,要看光澤,以金紅、黑色為佳,還必須是牙根寬、長、大,齒尖、利銳才好。
識別雄蛐蛐可從尾部形狀分辨。「雄性的尾部是兩叉兒,如果在兩叉間再長出一黑叉兒,就是雌性,我們管它叫三尾(yǐ)兒。」他說。
除了分辨雌雄,逮蛐蛐的過程中還有不少不成文的規定。比如在同一地點,不能捕捉太多,蛐蛐的洞穴也不可以肆意破壞,即使有些石塊搬起來了,臨走前也要儘可能地恢復原狀,不能破壞蛐蛐的棲息場所。不然,今年捕完了,明年可能就見不著了。
周燕京介紹,蛐蛐逮回來得先餵養一陣子。
首先是選擇住處,講究的是用陳年澄泥罐,用稀糯米汁拌蚯蚓糞鋪平罐底夯實。餵養時要先餵用水焯過的青菜嫩葉、煮熟的綠豆去皮,再加米粥粒,每天餵二到三次;長大點兒要餵小米、白薯、玉米面、豆類為主食,再加上胡蘿蔔、蘋果。
等要開鬥的前幾天得增加營養,加蝦肉、雞蛋白、熟肉皮等,給它增強體力;還要給「選手」找個同品種的三尾兒(雌性)結成夫妻。如果與雌蟲交尾後再參加「咬鬥」,雄蛐蛐就特別勇猛,攻擊性強。
北京白塔寺
「鬥蟲場」搬進白塔寺
幾十年來,周燕京和發小、夥伴們的蛐蛐夢慢慢孕育、成長,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年過半百時,他們驚訝地發現,自己從小的愛好似乎要和時代「脫節」了。
時代的變遷,信息化程度的提高讓曾經最為大眾的「鬥蛐蛐」變得小眾且冷門。街面上支起一張桌子便開盆(進行鬥蛐蛐比賽)的局面不見了。周燕京和老夥伴們想找一處可供鬥蟲活動的場地,愣是兩三年沒有下文。
「蛐蛐是百日蟲,往年白露(二十四節氣中的第15個節氣,時間在每年9月7日至9日)一過,就會迎來鬥蛐蛐的高潮,我們的活動也大多集中在這個時間段。」周燕京說。
「沒有場地,沒有氣氛,這個問題曾困擾著我們。」周燕京想過,把大夥召集到家中「過癮」,但考慮到周圍住戶只好作罷。更加令蟲友們遺憾的是,本是市井文化的鬥蟲一旦束之高閣,總感覺不是曾經的味道。
「老周,我們這邊的白塔寺會客廳有地方,負責人說願意給咱們提供活動場所。」2017年,隨著西城區白塔寺街區更新,白塔寺會客廳正式亮相。與會客廳一牆之隔的隊員齊連發敏銳地捕捉到契機,與負責人劉偉一拍即合,為老哥們們尋了一處「鬥蟲場」。
「這是一種文化的活態傳承,和老城復興的基調非常契合。」劉偉介紹,從當年秋天起,「鬥蟲」團隊每年都會如期而至,在會客廳和不遠的會客廳分會場進行鬥蟲,同時給周邊居民普及蟲文化。
所謂的「鬥蟲場」擺在街面上,一張長桌,幾把大遮陽傘,再添上若干藤椅就齊了。每次活動前,都是由周燕京在團隊群中聯絡,組織。除了雷打不動的核心成員外,還有從密雲、昌平等地遠道而來的隊員,每次活動的兩個多小時裡,都會有十五六組蛐蛐捉對廝殺。
「我們這些老夥伴,只有在這時候才能找回年輕時候的感覺,覺得整個兒的身體和精神都被一場蛐蛐的角逐調動起來了,有了魂了。」周燕京說。
一旦分出勝負,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隨即緩和,勝者一邊聽著周圍人群的讚揚,一邊安慰著落敗的對手。「您這也是好蟲,只不過碰著我這隻算是將軍碰到元帥了,稍差點。」圍觀者立馬附和:「要不是碰著您這蟲,那隻也能打好幾路。」
一場比賽下來,勝利者喜上眉梢,落敗者也保住面子,接下來則是圍繞取勝蛐蛐的討論。「您這哪收的?怎麼碰到的,給大夥講講。」
周燕京說,幾年的比賽促使他和隊友們保持學習的心態,查閱了大量自唐宋以來有關蟋蟀和蟲文化的書籍、文獻。同時,為了收到好蟲,每年陰曆八月八號一過,隊員們或獨自出發,或三兩結伴,前往京郊農田、山區和盛產蛐蛐的山東各地尋蟲。
「我們這個年齡,誰沒有三高,平時都靠降壓藥,可一到玩蟲的季節,自己就降下來了。」周燕京說,他曾經為了一隻蛐蛐圍著一塊農田走了一萬餘步。為了能夠在尋蟲的過程中儲備好體能,隊員們基本從每年夏天開始進行跑步、健身訓練,大大提升了身體機能。
把 「蟲文化」傳下去
街區更新帶來的場地讓老夥伴們有了鬥蟲的地兒,自主學習和身體鍛鍊讓老「頑主」們有了鬥蟲的勁兒。人們印象中本應該坐而論道、品茗讀書的老年生活因一隻蛐蛐而變得生動和多彩。
隨著年頭的積累和鑽研的深入,周燕京和老夥伴們開始不滿足於僅僅找刺激、圖痛快,轉而研究起了小小蛐蛐背後的文化內核。
「光會玩不行,得想著怎麼把『蟲文化』講給年輕人,傳給下一代,這就需要自己有理論積累。」周燕京說,鬥蛐蛐活動始於唐代,盛於宋代,於明清兩代達到頂峰。特別是在北京,自古就有鬥蛐蛐的傳統。
唐玄宗《天寶遺事》中記載,「宮中以金籠養促織,置之枕函畔,以聽其聲。」南宋權相賈似道,「少時遊博無行」,掌權後尤喜促織之戲,經常與妻妾在半閒堂鬥蛐蛐取樂。他還寫過一部專著:《促織經》。
《聊齋志異·促織》中說,明朝宣德皇帝愛鬥蛐蛐,致使一條蛐蛐價至數十金。鑑於宣德皇帝是位「太平天子」,在位時國家安定,有這種閒情逸緻顯得十分可能。上有所好,下必甚之。萬曆年間蔣一葵著的《長安客話·鬥促織》中說:「京師人至七八月,家家皆養促織。」
到了清朝,北京玩蛐蛐的就更多了。官宦世家、八旗子弟,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多餘的精力和錢財要有地方去消耗,玩蛐蛐成為流行。
周燕京說,北京過去出產蛐蛐的地方很多。西山福壽嶺、壽安山,黑龍潭南北二三十裡以內,北山的綿山以東七十二個山頭,蘇家坨、南口關溝、昌平十三陵一帶,都產好蛐蛐。
北京賣蛐蛐的地方,除了白塔寺、隆福寺、護國寺、土地廟等幾個廟會集市外,北新橋、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天橋、東華門、鼓樓灣、琉璃廠、果子市等地,都有常設的賣蛐蛐攤兒。次一等的玩家往往是到廟會上去「拿」蛐蛐——當然不是白拿,得給錢。後來沒廟會了,也沒人從事專門逮蛐蛐賣錢的營生了,玩家們也有自己到郊區去掏的。再到後來,北京附近沒蛐蛐可拿了,就只好去外地了。
「近幾年的蛐蛐講究是河北易縣的,號稱『小易州』。山東樂陵的也不錯,最好的則數兗州地區寧陽的蛐蛐。」周燕京說,如今,這些躺在書本和資料夾裡的內容成了他和老夥伴們每次講座和直播的內容,引得不少「90後」「95後」年輕人青睞、點讚。
「自打鬥蟲團隊『落戶』白塔寺會客廳後,我們已經面向周邊居民和機關單位年輕人開展十幾次蟲文化講座。與此同時,小團隊每周不定期直播兩到三次,主題就是聊蟲,分享鬥蟲背後的老北京文化和掌故。」周燕京說,今年的「蟲」季,已經有六七個「95後」通過直播與他們取得聯繫,希望能夠當面交流,學習如何選蟲、玩蟲。
據介紹,截至目前,該帳號粉絲量已接近4萬人,每次直播的在線人數均超3000人。
「畢竟我們都這個歲數了,可是『蟲文化』應該繼續煥發活力,而不是直接進入博物館。」周燕京說。
而劉偉心中亦萌生了一個新計劃——那就是利用更大的街區整治空間舉辦成規模、固定檔期的鳴蟲活動,讓「鳴蟲大會」在老北京核心區「復活」,讓「蟲文化」重新找回「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