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世界每年新發現惡性腫瘤病人約635萬例,其中肝癌佔26萬例。在26萬例肝癌中,42.5%發生在中國。作為全球肝癌高發區,中國每年約有20萬人死於肝癌,佔全球肝癌死亡人數的一半。
有著「癌中之王」之稱的肝癌,曾是死刑般的存在,患者多在3個月內死亡。上世紀60年代末,一位年近不惑的醫生毅然決然地踏入這一領域,在他的努力下,肝癌患者5年生存率由此前的3%躍升到60%以上,在人類抗擊肝癌史上創下「世界奇蹟」,蜚聲海內外。這位醫生就是我國著名腫瘤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湯釗猷。
再過兩個月就要88歲的湯釗猷,現在仍筆耕不輟,在不久前出版的新書《控癌戰,而非抗癌戰》中,闡述了自己對於癌症的新見解:「癌症不同於傳染病,後者由內外失衡導致,前者是正常細胞變化而來,所以不能像以前一樣,完全採取消滅方針,而應該消滅與改造並舉。」
《環球人物》記者在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見到湯老時,他正在電腦前修改研究生提交的論文,桌子上用來寫字的紙張,另一面已經被列印使用過。偌大的辦公室裡沒有掛鍾和石英鐘,只有電腦旁一個手掌大小的簡易塑料鬧鐘,這是十幾年前的舊款了。而他攜帶了幾十年的筆記本也早已破舊泛黃,上面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字跡新舊交織。身為上海肝癌研究所所長的湯釗猷,生活裡處處透著節儉之風,與此形成反差的,是他「揮霍無度」地將半個世紀的生命投放在攻克肝癌診治的難題裡。
此時的湯釗猷西裝革履,和藹而不失莊重,端著一杯熱咖啡,戴上助聽器,在上海冬日的陽光下,回憶起自己一路走來的酸甜苦辣。
知道什麼叫「落後挨打」
我在醫學上所取得的進步,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正面用過的紙,翻過來再用,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這樣,太窮了。抗戰爆發時我剛剛7歲,父親帶著一家七口遷到澳門避難。我小學時穿的鞋子,腳趾是露在外面的,中飯通常是一個小山芋,出門前用報紙包好放在褲兜裡;如果是吃飯,就自己用油燈煮。那時候,有兩件事令我印象深刻,一是每天早晨上學路上,經過澳門鏡湖醫院的後門,總有幾車餓死的屍體運走,骨瘦如柴,遠看就像一堆柴板;二是葡萄牙小孩也敢欺負中國大人。什麼叫「落後挨打」?這就是,國力衰弱,就得不到別人的尊重。
抗戰勝利後,父親帶著我們乘輪船轉到上海。那天的外灘,天灰濛濛的,一眼望去,馬路上有兩個字最大,一是醬油店的「醬」,二是當鋪的「鋪」,正是舊中國經濟落後、民不聊生的寫照。後來內戰爆發,我父親失業了,他曾是一個留美學生,現在卻淪落到擺攤賣豆為生。上中學時,我和哥哥開始做肥皂賺錢養家,去十裡堡買點牛油和鹼,放在桶裡用棍子攪拌就好了。那時候雄心大志,給肥皂起了個名字,叫「巨人牌」肥皂。剛開始生意好得不行,不多久人家陸續找上門來,原來肥皂鹼性太重,把衣服洗壞了,我們只好歇業。但那麼多肥皂捨不得丟,就自己用來洗洗手洗洗碗,用了二十幾年。那段時間我還給一家外匯公司打過雜,白天送合同,一上午要在外灘走上六七個來回,下午做帳,晚上用打字機打下來;星期天替老闆收房租,挨罵是常事。
這些經歷很艱難,但也教會了我一生受用的道理:什麼都來之不易。我身體瘦弱,吃苦卻讓我意志變得堅定;從小受欺負,讓我懂得發憤圖強;沒有任何條件,明白什麼都要自力更生、努力創造。現在回頭想想,更能體會到國家強大有多麼重要。
新中國成立後,我才得以報考大學。選擇上海第一醫學院(即現在的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是我父親的意思,他覺得我太老實,只有做醫生救治病人、多做好事,才會遠離一些不必要的紛擾,也不枉國家提供了和平穩定的條件。為了讓我安心讀書,哥哥挑起了家裡的重擔。我深感讀大學來之不易,於是暗自下決心要做一名好醫生。這一轉眼,60年就過去了。
問鄧小平遊泳多長時間
我最初是一名血管外科醫生,上世紀60年代末,周總理號召醫療界為攻克癌症而努力,作為新中國培養的醫生,理應響應國家號召,於是我年近40放棄了血管外科研究,轉而投身抗癌事業。那時候,醫學界對肝癌有個6字評語:「走進去,抬出來。」100個患者裡只有3個能存活5年,病房裡每天都有人死去。記得有個晚上,5分鐘內就有兩個肝癌患者死去,我用一部推車推了兩具屍體。要知道,他們生前都是敬業工作的好同志啊!可是患了肝癌,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無能為力。這件事對我的衝擊很大。我和同事都在思想上產生極大矛盾,沒有人願意在肝癌病房裡工作。勞累是次要的,關鍵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仍然無法挽救生命。但也正是這一點促使我下決心終生抗癌,因為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
那時,我們確診的肝癌患者大多都是晚期,來不及救治,於是我想試著早發現早診治。恰好蘇聯科學家發現甲胎蛋白與肝癌有關,為了研究它們的關係,我去江蘇啟東肝癌告發現場做了調研,發現在某種情況下,甲胎蛋白升高到一定程度的人,後來多數能被證實為肝癌患者。但此時無法診斷出肝癌症狀,要對患者進行手術就變得很困難,因為可能開刀後什麼都看不到。我們說服疑似病患進行手術時,當地的衛生院會在醫院的後門停一輛車,以免疑似病患的家屬鬧事,讓我們從後門「逃走」。
這是創新所帶來的必然風險,好在經過大量研究後,證明這個辦法可以在病人出現症狀前的6—12個月診斷出肝癌,此時的肝癌只有棗子大小,切除後的5年生存率能夠超過60%,改變了過去「肝癌是不治之症」的傳統概念。很榮幸的是,這個研究成果在1979年獲得了美國癌症研究所「早診早治」金牌獎,並獲得1985年的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我也由此提出「亞臨床肝癌」學說。
講到美國的這枚獎牌,我記起了一件事。在頒發這枚獎牌的前一年,阿根廷舉辦了4年一次的第十二屆國際癌症大會,這是世界最大的癌症大會。我作為中國代表團的10人之一,飛行34小時,從北半球到南半球,從東半球到西半球,經歷了季節和晝夜的顛倒,卻沒想到,我的論文竟被安排在最後一天的下午,而且只能講5分鐘。由此可見,當時我國的肝癌研究在國際上的地位。但聽完別國專家的發言後,我發現他們並沒有新東西,我又想把肝癌的研究成果介紹出去,於是不得不請求主動參與討論,他們卻以為我是日本人。
不過,這個「擠進去」的討論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發言完畢,在座的幾名權威科學家紛紛邀請我一同進餐,並提議吃中國菜。我心想糟糕了,既然是吃中國菜,我又是中國人,就得我點菜,我點菜就得我付帳。但那次出國,我們每人只有20美元補助,於是我趕緊找團長借了一些,最後給這些科學家每人點了一碗餛飩,他們也吃得津津有味。這件事讓我深深體會到,我們國家要想讓人看得起,就要有人家沒有的東西,招待得好不好人家不在乎。面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裡子。3年後,我受邀成為國際肝癌會議的主席團成員,第一次坐到了最高層次國際學術會議的主席臺上。
也是因為在肝癌方面做了些許工作,1987年,我有幸以「為四化建設做出重大貢獻的科學家」的身份,受到了鄧小平的親切接見,14個人裡面,醫學界只有我一個。鄧小平給我們說了三句話:「國家感謝你們,黨感謝你們,人民感謝你們。」合影時,我站在鄧小平的右邊,他的左邊站著一位研究原子能的科學家,我心裡想,小肝癌怎麼能跟原子能相比呢?
吃飯的時候有一個小插曲,時任軍委副主席楊尚昆就坐在我旁邊。我看他精神矍鑠,保養得很好,就問他是怎麼做到的,他說夏天遊泳,每次一個鐘頭,冬天便爬山。我誇他厲害,老當益壯,他笑著說「小平比我厲害,他遊兩個鐘頭」。我問鄧小平,聽說您每次遊泳都是一個鐘頭,他馬上說「不止不止」,可見兩個鐘頭應該是準確的。
我們國家的領導人都愛遊泳,說明遊泳對身體確有助益。
雖說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是非常榮幸的事,但作為醫生,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榮譽,而是看到自己的病人病情有所好轉。兩個月前,我去昆明開會,發現一位102歲的老人,竟然是42年前在我這兒做過肝癌手術的人,我太開心了,延續他人生命,這正是我工作的全部意義所在。今年中秋節,我也收到一位東莞病人寄給我的一盒月餅,術後有12年了,身體還很不錯。
這些成果,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中國經過這幾十年的發展,醫療水平提高得太多了,這也是支撐我們做研究的很好的保障。過去「走進去,抬出來」的情況已經改變了,變成了現在的「走進去,走出來」,我想,情況會越來越好的。
少用手機有利於防癌
《環球人物》:您預計癌症的治療水平在未來的多少年內能夠再上一個臺階,有無根治的可能?
湯釗猷: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絕對的,都是相對的,這次感冒治好了下次還是會感冒,只能說控制在適當範圍內。癌症也是,不可能根治,但可以控制在適當範圍內。控癌不是解決一兩個問題就可以的,而是系統工程,比如空氣汙染和食品問題不解決的話,一樣不行。百年以後控癌技術或許會有大的飛躍。
《環球人物》:大家需要避免對癌症的什麼誤解?
湯釗猷:不要寄希望於科學家突然研發出什麼靈丹妙藥。美國之前聲稱發明了一種藥物,折合人民幣要300萬元,打一針就能治好癌症,結果有60%的癌症患者病情復發了。況且這麼貴的藥,很少有家庭用得起。還是要防微杜漸,多發揮主觀能動性。
《環球人物》:分享一下您自己的抗癌心得吧。
湯釗猷:身體方面多運動,肯定沒錯。美國最近一項研究表明,各種原因的死亡率,不運動的最高。跑步後的死亡率很低,遊泳後的死亡率最低。我很推薦遊泳,適當遊泳會提高多巴胺,它有助於抗癌、調節免疫功能。對於不會遊泳的人,我建議多買菜,挑挑揀揀、蹲下站立,總比傻乎乎地走路要好。精神方面要心胸開闊,多用腦子。飲食方面多吃蔬菜。
《環球人物》: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項?
湯釗猷:戒菸戒酒是重中之重。其次,現在的中青年人要注意休息,不要勞累過度,要少熬夜。另外,現在手機功能多了,很多人手機不離手。我多年前寫的《現代腫瘤學》裡,腦瘤還未在十大腫瘤之列,現在已經成為第九大腫瘤了。手機還是會有輻射的,不要老把手機放在耳邊、頭附近。
原標題:88歲老院士不惑之年開始抗癌研究,「與癌共存」半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