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4日,著名地層古生物學家、我國古昆蟲學研究的奠基人、北京自然博物館研究員洪友崇先生因病不幸去世,享年90歲。
「造化無心運神筆,琥珀有幸藏昆蟲。
集珍喜揭滄桑變,華丹爍光亮長空。」
這首詩是多年前,著名昆蟲生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欽俊德研究員專門為洪友崇先生題寫的,今日品讀,也是對洪先生科研成就和學術品格的高度評價。
洪友崇先生長期從事撫順昆蟲化石和地層學等研究,取得了大量重要科研成果,為我國古昆蟲學科的建立和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直至耄耋之年,洪先生仍然退而不休,堅持科研和寫作,其嚴謹、勤奮的科研精神和矢志不渝、報效祖國的愛國情懷令人感佩。
2013年1月,大自然編輯部曾專程拜訪洪先生,並在當年第2期《大自然》刊發採訪文章。今日驚聞先生仙逝,重讀此文,先生的慈祥面容猶在眼前,先生那帶著濃重粵音的諄諄教誨猶在耳畔。
一位研究並命名了185屬172種琥珀昆蟲的老人走了,
定有奇珍琥珀照亮天堂之路,
更有無數美麗精靈漫舞相隨……
訪我國著名古昆蟲學家洪友崇先生
洪友崇先生1929年出生於廣東省汕頭市南澳縣,是我國古昆蟲研究的創始人之一和主要學科帶頭人,在地層古生物學研究中成績卓著,特別是在琥珀昆蟲研究中,取得了舉世矚目 的成就,被譽為「中國琥珀昆蟲研究第一人」。2009年,洪先生榮獲第十一次「李四光地質科學獎」。如今,這位耄耋老人仍孜孜以求,筆耕不輟。
洪先生與琥珀昆蟲有著怎樣的情緣?研究這些久遠的生命具有怎樣特殊的意義?
2013年1月,隆冬的北京寒氣襲人,然而,為採訪洪先生所做的「功課」卻讓我們的好奇心和興趣不斷升溫。更讓我們感慨的是,採訪過程中,我們深切體會到琥珀昆蟲研究的喜與憂,感受到支撐洪先生潛心研究的愛國熱忱。
《大自然》雜誌編輯(以下簡稱「編」):琥珀是有機寶石的一種,其外觀晶瑩潤澤,惹人喜愛,您能為我們介紹一下它是怎樣形成的嗎?
洪友崇先生(以下簡稱「洪」):琥珀的形成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幾千萬年前, 甚至更久遠的時代, 原始森林中的一些樹木流出黏稠的樹脂,散發著香味。昆蟲等小動物若不慎被樹脂粘住, 很難再有逃生的機會。於是, 樹脂像水晶棺一樣, 將這些冒失的小傢伙包裹起來。在漫長而複雜的地殼運動過程中, 這些森林、樹脂和其中包裹的昆蟲被深埋, 在地下極高的溫度和壓力等複雜地質作用下,經歷著成巖變化。最終, 森林成為今天的煤層, 樹脂和其中包裹的昆蟲變成了如今漂亮迷人的琥珀和琥珀昆蟲。
編:琥珀顏色不一, 透明度和光澤也不盡相同, 可以根據琥珀的顏色或光澤判斷它們形成時間的早晚嗎?
洪:曾經有美國學者認為,琥珀顏色的深淺可以作為鑑定其地質年代的依據,深色琥珀形成得早,淺色的形成得晚。究竟是否如此呢?
20世紀70年代,我和同事在復旦大學分析中心做了專門試驗。我們首先在撫順西露天煤礦古城子組的同一煤層中採集了深淺兩種顏色的琥珀,又在河南西峽的琥珀中選取顏色深淺不同的琥珀標本。在郭時清教授的協助下,我們對兩組標本進行了核磁共振實驗。結果表明:顏色不同但產自同一層位的琥珀,其地質年代是相同的。這說明:顏色的深淺不足以作為鑑定琥珀地質年代的證據。
編:相同層位、地質年代也相同的琥珀,為什麼顏色深淺不同呢?影響琥珀顏色的因素有哪些?
洪:影響琥珀顏色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可能是樹種。不同樹種分泌的樹脂可能存在色差;在樹脂成為琥珀的漫長地質過程中,地層中的其他物質可能滲入,也會影響琥珀的顏色。另外,成巖過程中,獨特的溫度、壓力等地質條件也能影響琥珀的顏色。正因為琥珀顏色與諸多因素有關,單憑顏色判斷其地質年代似乎欠妥或不全面。
編:如您所說,琥珀的形成源於植物的生理現象,再加上地質作用等偶然因素,才得以形成並保存至今。那麼,來自遠古時代的琥珀珍藏著什麼重要信息呢?
洪:琥珀中的動植物是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樹脂包裹起來的,因此避免了絕大多數生物死亡後必經的腐爛過程或被捕食而消失的命運。琥珀中的昆蟲通常個體小,往往立體保存,結構完整,姿態栩栩如生,因此與其他沉積巖層中以壓扁形態保存的化石截然不同,也格外珍貴。
昆蟲分布十分廣泛,無論高山、低谷、森林,還是沼澤、湖泊,都有它們的蹤跡。因此,通過研究琥珀昆蟲,科學家可以直觀地了解古代昆蟲的形態特徵,分析其繁殖和演化規律,進而為探索昆蟲起源與演化、劃分對比地層、確定含礦層位與地質年代,以及分析古地理、古氣候和古環境等提供重要依據。
編:如此珍貴而重要的琥珀昆蟲在哪裡能找到呢?
洪:從3億多年前的石炭紀到中生代,直到幾千萬年前的古近紀等形成的地層中都發現過琥珀,但各地層中發現琥珀的數量不盡相同。總體上,古生代的琥珀較少,中生代的較多,古近紀的最多。
世界著名的琥珀昆蟲產地有歐洲波羅的海沿岸、美洲的多米尼加以及亞洲的中國和緬甸等地。總體來看,波羅的海沿岸產出的琥珀質量最好,含琥珀地層大多位於水面以下。琥珀質輕,被水流侵蝕衝刷出來後,往往浮於水面隨波逐流。所以,波羅的海周邊的國家,如丹麥、瑞典和波蘭等國,均可見到精美的琥珀,但其產地不集中。
我國撫順西露天礦產出的琥珀昆蟲是世界琥珀中相當精彩的一部分。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我國古代文獻中有雲南騰衝一帶產出琥珀的記載,其實古代雲南等地的琥珀多產自緬甸,應該是由於當時的貿易活動流通而來的。研究表明,我國雲南騰衝一帶是不產琥珀的。
編:我們了解到,您從事撫順琥珀昆蟲研究近30年,成果豐碩,影響深遠。可否請您介紹一下撫順琥珀昆蟲的特點和重要意義?
洪:撫順昆蟲群目前已知8個目計223種,我研究並報導過其中9個新新、5個新亞科、8個新族、185個新屬和172個新種。
這個昆蟲群的獨特意義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撫順昆蟲群為東亞古陸所獨有,在世界古昆蟲區系中佔據重要的地理位置,在性質和地質時代上與世界著名的第三紀琥珀昆蟲群(歐洲波羅的海琥珀昆蟲群、地中海琥珀昆蟲群和中美洲多米尼加琥珀昆蟲群)都不相同。二是撫順昆蟲群反映了古近紀較早的一個昆蟲繁盛期,是昆蟲群從中生代向新生代演化過程中一個承前啟後的重要階段,既呈現出現生昆蟲的基本面貌,又帶有古老性狀的若干特徵。三是撫順昆蟲群為地層研究和地質礦產勘探提供了可靠的古生物依據。
編:對大多數人來說,琥珀珍稀而美麗,琥珀昆蟲更是奇特而且難得一見。但是您已經深入研究了這麼多的琥珀昆蟲,我們很羨慕您、敬佩您,同時我們也好奇,您是怎樣開始撫順琥珀化石研究的呢?
洪:這要從1972年許老(許傑)偶然得到一個消息說起——二戰期間,日本侵略者從我國撫順掠走了大量琥珀昆蟲標本,當時正在進行研究。
許老是我國著名的古生物學家和地層學家,是中國筆石動物、淡水軟體動物化石研究,以及生物地層學的重要奠基人,1955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地學部學部委員(現稱為中國科學院院士)。與此同時,許老還是一位愛國者和革命家,1926年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54年開始擔任地質部副部長。正是因為擁有這樣的身份和經歷,許老對這一消息極為重視。考慮到民族大義和國家尊嚴,許老心急如焚,希望我國儘快啟動相關研究。
1953年,我從北京地質學院(現中國地質大學)畢業,隨即開始從事野外地質調查、地質填圖,以及古生物研究等工作。1958至1960年,我被選派到蘇聯科學院水生動物研究所,學習淡水軟體動物化石和昆蟲化石的鑑定,回國後在中國地質科學院繼續從事古生物研究。也許正是這樣的經歷讓我與琥珀昆蟲結緣。在許老的倡導和力促之下,「中國琥珀昆蟲研究」於1972年被緊急批准立項,我被任命為該項目的負責人。
許老多次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要對中國琥珀昆蟲展開大規模的深入研究,要維護琥珀昆蟲標本產權國的尊嚴和聲譽,爭取早日取得成果。正是在許老愛國情懷的感召下,在神聖使命感的激勵下,我開始了中國琥珀昆蟲的研究,自始至終不敢有絲毫懈怠。
編:很多科學家由於對自然的好奇而踏上探索自然奧秘的科學研究之路。而您,卻是因為承擔了沉甸甸的歷史責任,真是令人感動、感慨。那麼,研究過程中,您是否遇到過困難或阻礙呢?
洪:研究過程中遇到的困難可謂數不勝數。首先要面對的是文獻資料短缺。20世紀70年代,我來到撫順琥珀昆蟲產地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我震驚:偌大的土坑深深凹陷下去,最深處達一千多米,產出的大量琥珀昆蟲標本已流失海外,我國當時的琥珀昆蟲研究幾乎是一片空白。由於侵略者對撫順煤礦實行掠奪式開採,當時能找到的地質資料十分有限。我心裡十分焦急,更深感責任重大。
沒有基礎地質資料,我們就要自己搜集整理,因此,第一件事就是野外實測地質剖面。
測制野外地質剖面一般需要前測手、後測手、分層員、記錄員和採樣員等幾人分工合作,互相配合,通常至少需要三五人才能完成。但是,當時項目組的專業人員只有我和助手王士濤兩人。面對困難,我當時只有一條信念——無論如何都要完成任務。我們二人硬是克服困難,最終高質量地完成了煤礦地質剖面實測,進而釐清了地層關係和產狀,為進一步的琥珀昆蟲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
由於工作人員不足,繪製地層剖面圖和昆蟲形態結構圖等很多輔助工作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回想當時,工作條件是相當艱苦的,我所在的辦公室冬天沒有暖氣,屋裡寒氣逼人。無論查閱資料、觀察標本, 還是撰寫論文、繪製圖件, 伏案工作是我的常態,因而雙腿經常被凍得失去知覺。
令我感動的是,琥珀昆蟲研究一直得到許老的關心和大力支持。他多次親自把電話打到我的工作單位,詢問研究進展和研究計劃。當時我的辦公室沒有電話,我要跑到單位唯一的電話室去接聽。當然,這種頗受領導重視的情況也讓我贏來不少羨慕的目光。領導的支持和幫助、親人的理解,以及黨和國家的大力支持,成為我最終圓滿完成撫順琥珀昆蟲研究的動力。
編:聽說您的研究成果陸續發表後,日本同行被迫放棄了相關研究。實際情況是怎樣的?
洪:我關於琥珀昆蟲的第一篇論文發表在1974年的《地質學報》上,此後陸續發表了多篇論文並出版了專著。1985年日本的研究人員邀請我赴日訪問,其時我對撫順琥珀昆蟲的研究已經取得了關鍵性的成果,但因當時忙於項目結題工作,我沒有應邀出訪。1987年,我應邀參加了在日本舉辦的世界琥珀展的開幕式,與會者對中國琥珀昆蟲的研究給予了高度評價,我深刻體會到什麼叫中國人的氣節。
後來一位專門研究琥珀昆蟲的日本學者不無遺憾地告訴我:看到我發表的研究成果後,他決定放棄自己的相關研究工作。我能體會到他的無奈,更由衷地為我國領先於世的琥珀昆蟲研究成果而高興。
編:2002年出版的《中國琥珀昆蟲志》和《中國琥珀昆蟲圖志》是您多年心血的結晶,堪稱我國琥珀昆蟲研究的兩座裡程碑。我們注意到:這兩本著作中有多位著名的老一輩科學家(許傑、譚娟傑、顧知微、楊遵儀、欽俊德、孫殿卿、吳汝康、王鴻禎、朱弘復、郝詒純和周明鎮等)的題字,足見您的研究成果具有非常重要的科學意義和時代精神。我們希望借這次採訪機會,請您為廣大的科普工作者和科學愛好者提一些建議或希望。
洪:我想,我大概可以算做一個為撫順的琥珀昆蟲「做傳」的人吧。我希望自己能夠將這項研究做好,為我國古昆蟲學研究做出一點貢獻。
說到做科學研究,我想,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實事求是,不能有任何欺瞞。自然科學工作者要敢於糾正自己的錯誤或失誤。早先我因為查閱文獻不全面,發現的新種中有個別的是已經被別人命名過的,我的命名應屬無效。發現這種情況後,我都鄭重聲明並及時更正。人們通常容易看到別人的缺點,對自己卻過於寬容,其實對自己應該嚴格一些,因為每一次自我糾正都是一次自我提升。
其次是要懂得:成功不可能一蹴而就,做科學研究必須腳踏實地。知識的積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急功近利、倉促而成的結論往往經不住時間的考驗。
最後一點,做人要懂得飲水思源。我從事琥珀昆蟲研究多年來,幾乎每天都是凌晨一點左右才休息。這般廢寢忘食、爭分奪妙,就是因為感恩國家和那些幫助我、支持我的人,心裡想著報恩。自己唯有更努力地工作,才能心中無愧。
我想:每一位科學和科普工作者,都應該懷著感恩之心,為國家、為社會最大限度地貢獻自己的才智。
(原標題為《 「集珍喜揭滄桑變,華丹爍光亮長空。」 ——洪友崇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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