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遠子
在馬克斯·布羅德的筆下,卡夫卡是一個「非寫不可」的文學聖徒。他的整個人生都建築在文學事業之上,生活中再微不足道的時刻,也是他「創作衝動的標誌和證明」。除此之外,布羅德還喜歡反覆提醒讀者留意卡夫卡眼中閃爍的熱光:「寧可咬住生活,也不要咬自己的舌頭。」「不要絕望,對你的不絕望也不要絕望。在一切似乎已經結束的時候,還會有新的力量,這正好意味著,你活著。」他說卡夫卡邁出了灰暗的絕望,走向明亮的絕望。
但在達尼埃爾·德馬爾凱的傳記《卡夫卡與少女們》裡,卡夫卡卻變得曖昧和複雜起來。在那本疑為偽作、但受到布羅德充分認可的《卡夫卡談話錄》裡,卡夫卡幾乎就沒有談過女性。但在這本書裡,我們發現,卡夫卡終生都在繞著女人打轉,簡直就是一個靠吸少女的精氣而存活的文學魔鬼。對於部分女性讀者而言,這裡的卡夫卡可能會讓她們大失所望,甚至極其反感。
《卡夫卡與少女們》,(法)達尼埃爾·德馬爾凱著,管筱明譯,一頁folio|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9月版
不理解少女的風情
瞧,這個人。他處處留情,經常腳踩兩隻船,有時是三隻。他用美妙的修辭來引誘少女,用才華來表達愛意。而在點燃對方的激情之後,他卻又無法交出相等的火焰。所以他一再陷入「愛的險境」:「我愛一個姑娘,姑娘也愛我,可我不得不離開她。」他堅信「靈魂比肉體更能熱烈而瘋狂地相擁」(福樓拜語)。與肌膚相親相比,他總是更願意用書信交流。他用長篇大論來撫摸和折磨戀人,用她們哭泣的血「驅動」文學這架「機器」。作者德馬爾凱甚至認為卡夫卡的大多數作品沒有寫完,是因為他從少女那裡得到的光輝太過短暫,養料不足。
當然,書信裡必須不時夾帶照片,最好是童年時的照片。如果沒有菲莉斯那張可愛的童年照,我們有理由懷疑卡夫卡甚至不會做出訂婚的決定。永恆的少女是指引他升入文學殿堂的可憐的階梯。一個想要登上峰頂的人必須忘掉身後的階梯。
由此,我們想到一個本書作者並未明確提及的問題:這種依靠盤剝女性的情感來成就自我的「吸血」行為是否構成道德上的汙點?
密倫娜,與卡夫卡相識於1920年。兩人互相通信約一年半,數量可觀,且極具文學性。
要回答這個問題可能需要戳破一些泡沫。所有泡沫中飛得最高的那一朵無疑是愛情。在寫給密倫娜的信裡,卡夫卡直言不諱:「我愛的不是你,遠不是你,而是我的生命,是通過你體現出來的我的生命。」這句並不動聽的情話有著自私的真誠:如果我無法在你身上看見我自己,那麼我還能愛你嗎?生活是可悲的,但如果兩個相愛的人都認同這一點,生活也許就沒有那麼悽涼。卡夫卡執迷於這種相認的瞬間,卻忘了公認的愛情是拒絕不幸的。他並不理解少女的風情,而一個人是無法佔有他所不理解的事物的。於是,他只能在愛情的大西洋上流亡,永遠無法抵達幸福的「美國」。最後一個少女朵拉是一個例外,因為在卡夫卡的彌留之際,他已經沒有力氣在女人的眼睛裡發現自己,他已經不再寫作。
朵拉,卡夫卡最後的情人,和卡夫卡相識於1923年,兩人相伴至卡夫卡1924年6月3日去世。
對女人的恐懼與迷醉
嚴格來講,這世上有多少對戀人,就應有多少種愛情。但人們更願去相信一種獨立於所有解釋之外的愛情,在這種情感之中,時間的刻度是「永遠」,性只是點綴,所有要素都必須是歡快的。人們常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卻忘了愛情也在扼殺婚姻。守墓人卡夫卡選擇在夜裡睜大雙眼。他「給予性慾很高的地位」,肯定愛與性之間的模糊地帶。對女人的恐懼與迷醉交替支配著卡夫卡。肉體是救生圈,更是旋渦。在《城堡》裡,那對戀人「就像兩隻在地上拼命刨來刨去的狗」,這種近乎驚悚的畫面在他的小說裡隨處可見。卡夫卡也許會認同波德萊爾的判斷:「愛情唯一而崇高的快樂在於確信自己在作惡。」由於對性愛之中的無聊與邪惡過於敏感,卡夫卡比同代人更早地進入了現代。
卡夫卡的夜晚因而是一個現代人的夜晚。「如果你說你愛我,我會驚恐萬狀;如果你說你不愛我,我會立即去死。」「有些人聲稱,因為有了太陽,我們才沒有悲傷。他卻認為,因為我們悲傷,所以沒有太陽。」……也許我們可以說,所有被這些格言觸動的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卡夫卡之夜。
這種體驗很容易遭到不解的蔑視,卡夫卡的父親對自己的兒子便充滿了這樣的困惑:你沒有上過前線,也沒有經歷過白手起家的艱辛,你甚至都沒有餓過肚子,那麼,你所說的痛苦到底是什麼意思。坐在「靠背椅上統治世界」的父親們未曾想過,這世上除了經濟底層,還有精神底層。只不過和經濟學的定義相反,在精神世界裡,越豐富越飽滿的人反而越是一窮二白。在逃離父母的嘗試中,在抗拒工作的糾結中,在恐懼婚姻的寒顫中,卡夫卡感到自己一直活在「冥界的前廳」裡,在「用一生來死亡」。
尤莉葉,1919年曾與卡夫卡有過短暫婚約。
在寫給另一個少女閔策的信中,卡夫卡將生活之深淵說得更為透徹:「每個人身上都帶著自己的魔鬼,它折磨他,毀掉他的夜晚。這也說不上是好是壞,因為這就是生活:沒有魔鬼,也就不可能有生活。因此,你內心詛咒的東西,其實就是你的生活。」也就是說,要想順利度過這樣的卡夫卡之夜,必須承認並直面心底的魔鬼。
守住人的邊界
我們無法斬妖除魔,卻可以擁有一個驅魔儀式。對卡夫卡而言,這個儀式便是寫作。不幸不會增加一個人的價值,但書寫不幸可以,因為它能幫助人理解不幸。
卡夫卡相信一個應付不了生活的人,除了「用一隻手擋開籠罩這命運的絕望」之外,還可以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因為這樣的人「和別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談話會馬上並且永遠失去其重要性,但如果將其記下來,「有時卻會獲得一種新的重要性」。他痛恨「與文學無關的一切」,為此他將寫作的形式推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為了寫作我需要獨處一隅,不是像隱士,那還不夠,而是像死人。」他必須像活死人一樣住在地洞裡寫作,不這樣做,他便無法「拂去尋死的念頭」。
對卡夫卡而言,文學從來不是愛好,而是生命,是使命。他將文學發展成了宗教,寫字桌是他的聖洗池,寫字是他的祈禱,朗誦是他在唱讚美詩。於是,在卡夫卡與少女的情感糾葛之中,真正的問題也許只有一個:一個取悅於女人的人,是否還能取悅於神?卡夫卡攤開雙手,表示自己無從作答,他只能繼續「彷徨於無地」。「我寫作不同於我講話,我講話不同於我思考,我思考又不同於我應當思考的方式。如此下去直到進入最深處的黑暗。」他是一個靠無能取勝的文學英雄,也許是唯一的一個。克爾凱郭爾的自白放在他身上似乎更為合適:「母腹中的十個月足以使我衰老。」
我們很難去驗證用寫作來抵抗死亡之侵襲的有效性,但至少可以肯定,卡夫卡藉助寫作從死中逃了出來。但凡有誰承受過卡夫卡內心煎熬的哪怕十分之一,恐怕早就無法維繫生命。而他不僅活到了最後一刻,還一直堅持寫作,一直在尋求愛並給出自己的愛。這本身就已是生命的奇蹟,或者說文學的奇蹟。
那麼,道德問題呢?世人看起來沒有汙點,也從不犯錯,也許只是因為他們從來不去思考任何值得思考的問題,也從不去做任何值得做的事情。他們從未真正從「他們」退回「他」之中,因而「他們」總是可以戰勝「他」,不是「通過對他的反駁」,卡夫卡是不可反駁的,而是通過證明他們自己的力量優勢。一個在過於飽滿的精神世界裡終日戰慄的人,得到的總是空泛的議論。
卡夫卡與菲莉斯,1917年。菲莉斯和卡夫卡相識於1912年,兩人兩度訂婚,又解除婚約。
卡夫卡想死,卻又想要像少女一樣活出真正的人味。在與少女的交往中,卡夫卡並不乾淨,但他渴望聖潔。這裡的轉折看似輕易,卻像「地球運行軌道的半徑那樣長」。一個人與一群人的區別,便體現在這種轉折之中。也許我們可以說,正是在對梅菲斯特之重力般引誘的克服中,卡夫卡守住了人的邊界,並保持了仰望的姿態。他走出滂沱的室內,迎向傾盆大雨,他在雨中滑翔,但是且慢,「就這樣,挺直身子,等待突然而至和無窮湧動的陽光吧」。
撰文:遠子
編輯:張進、徐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