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宇波
在這樣一個人人手握麥克風的年代,讓人一天不吃飯有可能,但讓人一天不說話,也許就沒那麼容易了。語言是如影隨形的,往往與一個社會的政治文化生活互為表裡。
古語云: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說話無文採與條理,就不會流傳久遠。在「文章乃經國之大事、不朽之勳業」的傳統中國社會裡,歷來是官方重辭令、民間重口才。而要想使官方意圖或者民意訴求達到目的,就必須使用一套眾所周之的話語體系,秦始皇統一文字、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意義即在於此。自此以降,無論是官方的奏摺、批語,還是民間的學術研究,無論是身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舊時的話語體系都秉承了一個共同的來源——儒釋道經典。達官貴人、文人士子要表達就必須具備合法性來源,就得腹中有貨,如清人袁枚所言:此地有叢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官場中人要打官腔,故作高雅,引經據典,那必須慎之又慎,要靠一幫「紹興師爺」幫他堆砌文字,因為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都希冀能從中找到漏洞,當作攻擊口實。這種以文字為工具的對抗遊戲,是一種在朝與在野的政治衝突體現。
然而具有權威性的語言體系並非一成不變。歷經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後,劫難後的中國傳統語言已經變換了模樣。西風東漸,再加上新文化運動興起,白話文逐漸代替了文言文,過去官方與民間共同的語言體系被打破,慢慢呈現出一種割裂狀態。時長日久的混亂狀態下,就如張維迎所言的,一些人出於不同目的,隨意改變詞彙的含義,甚至賦予它們與原來的意思完全不同的含義,由此帶來了語言腐敗。以官方話語為例,「休假式治療」、「保護性拆除」、「砍傷與戳傷之辯」,個中語言的有意修飾已經讓輿論模糊了視線、辨不清真相。這不是智慧,而是篡改詞義與有意隱瞞。有趣的是,我們看到,這些語言往往由基層、低層的官員創造出來,卻又無意識地配合和表達了一些地方政府的治理理念和方法。
在語言的原始意義被顛覆之後,官方行文表達也逐漸有僵化之虞。在一些新聞發布會、研討會中,講一些言不由衷之言,聽一些不甚順耳之話,已經成為一種常態。有些話漸漸成了程式性的模板,只要換一下主語,改字增詞,就可以順讀而下,方便無比。講的人舒服,聽的人輕鬆,講過聽過,一鬨而散,彼此都不當一回事。因皆知曉其中的泡沫所在,故而心照不宣。近日,一段女民工模仿外交部新聞發言人討薪的視頻在網上流傳,「發言人」滿口「密切關注」「無權幹預」等外交辭令,將外交程式性語言模仿得惟妙惟肖,讓人啼笑皆非,這種較為穩妥固定的程式性語言的「深入人心」也由此可略見一斑。
意在言先。但如果語言的精準度打折扣、形式又僵化,心中之意必然難以準確精彩地表達出來。在社會開放程度不斷提高,人與人之間交流越來越頻繁的當下,語言的模糊性,使得在一個共同意義和範圍內展開理性平等對話的可能性不復存在。而更讓人擔憂的,還在於這些始作俑者在創造和使用某些話語過程中的一種無意識性,這種無意識性會讓腐敗畸形的語言在日積月累之中,慢慢形成一個體系。這恐怕也是時下國人中文水平不斷下降的重要原因。
好在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即使有些官方表達方式偏重拿捏分寸,故而顯得安全保守索然無味,民間智慧卻並未枯竭,且逐漸發展出一套迥然不同、卻又暗含多重社會意味的鮮活話語體系。拿商務印書館近日出版的第六版《現代漢語詞典》來說,「北漂、草根、達人、憤青、蟻族、宅女、月光族、粉絲」等眾多「潮味十足」、「富有生活氣息」的新詞被收錄。這些新詞、新義像一面廣角鏡,全方位地折射著社會的深刻變化,富有強烈的時代氣息,且大部分都是民間的自創詞,與百姓的生活緊密貼近。可見,讓權威的話語體系向民間智慧「開放」是一種趨勢,在此基礎上才能進行語言的大眾化革新。這是否也預示著,社會發展總的趨勢將是越來越走向語言和文化的多元化與平民化,而不是走向單元化、模式化和精英化呢?
(作者系本報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