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第二部電影《安德烈·盧布廖夫》拍攝完成不久後,他便考慮改編波蘭作家斯特尼斯勞·萊姆的經典科幻小說《索拉裡斯》,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由於《盧布廖夫》被界定為「教條主義」,塔可夫斯基此後所有的拍攝計劃隨之泡湯。而當五年之後,《盧布廖夫》獲得解禁上映後,塔可夫斯基的第一個想法便是將《索拉裡斯》(又名《飛向太空》)的拍攝儘快付諸於行動。
萊姆是一位天才型作家,他曾廣受讚譽,甚至被公認為「如果科幻界作家要入選諾貝爾文學獎,第一位便應給萊姆」,小說《索拉裡斯》具有良好的哲學思辨基礎,但受到長期思想壓抑的塔科夫斯基絕不會循規蹈矩地改編,電影中所有的元素都是他對於整個世界的思考,《索拉裡斯》也成為塔可夫斯基七部作品中唯一一部被冠以「科幻電影」的作品。
1968年斯坦利·庫布裡克的《2001太空漫遊》早已經上映,其中圍繞著冷戰陰影的隱喻不言而喻。從藝術角度來說,塔可夫斯基並不想參與紛爭,他更想表達對藝術的創新與人性的反思,在《雕刻時光》中他如此描述「藝術中任何新事物的產生都是呼應了人類心靈的種種需求,而其功能則是在探索我們這一時代中最重要的問題」,在當時,人性之惡和苦痛的折磨便是塔可夫斯基迫切想要表達的主題。
不同於《2001太空漫遊》對於人類存在與科技發展的反思,《索拉裡斯》通過探索一個獨立於地球之外的「索拉裡斯星球」,旨在揭露人性中日漸膨脹的欲望和不可遏制的嫉妒,從意義上來說,本片比《2001太空漫遊》更具有深度,但鑑於塔可夫斯基從來特立獨行的特點,他將自身的經歷與蘇聯的整體環境都融入到了影片之中,從效果來看,《2001太空漫遊》更加純粹,而《索拉裡斯》則通過種種隱喻在表達塔可夫斯基對自身遭遇的強烈不滿。
不可否認的是,在科幻電影中,《2001太空漫遊》和《索拉裡斯》都為兩位大師導演登峰造極的作品,其對於人類起源、發展和經歷的思考即使如今看來依然振聾發聵。今天,我想從本片對於人性的理解為切入點,從苦難的意義、人性的煎熬、生命的救贖和時間的珍貴四個維度來談下這部影片的獨特之處,這四個方面看似彼此獨立,卻又緊密相連,藉此讓觀眾更深入地體會到塔可夫斯基思想的變化根基,思考生命的意義。
01、對苦難的追尋:生命的意義與信仰的偏執相融合,探索人類靈魂的最終歸宿
塔可夫斯基對於苦難有超越常人的理解,一方面來源於東正教的影響,在《聖經》中有記載「人生在世必遇患難,如同火星飛騰」,由此可知,苦難的經歷與生命的內涵緊密相連。另一方面在他從業之後,他的電影觀不斷受到質疑和挑戰,《索拉裡斯》的完成本身其實就是他在消解苦難的過程。無論他想拍攝歷史題材影片還是現實題材影片,都可能因為立場的原因背負罵名,所幸將主題擴展到宏觀的宇宙,藉此抒發個人對於世界的看法,這其中便具有強烈的苦難意識。
影片前二十多分鐘以太空人伯頓對索拉裡斯星的調查經歷展開,他在宇航站出現了嚴重的幻覺,遭到了上級委員會領導們的一致嘲笑,錄製的視頻資料一片空白,無法印證他對於虛幻形象的說詞,由此揭開了克裡斯凱爾文前往索拉裡斯星的目的:調查真相。但此處的過度效果有些牽強,伯頓夢想出的人物在現實中找到了原型,但與眾人的理智相比,伯頓顯然是瘋癲的,信誓旦旦的描述與隨後印證的情況都表明,一切都是真實的,這不禁讓觀眾反思:真理到底掌握在多數人手中還是少數人手中?在浩瀚的宇宙,我們習以為常的真理真的不會發生偏差嗎?
其實,這正是塔可夫斯基現實苦難的一種縮影,為拍攝《索拉裡斯》,他曾無數次送審電影藝術委員會,受到無數次橫眉冷對和冷嘲熱諷,影片開篇便以眾人嘲笑來映射真理的存在,不僅僅是伯頓的苦難標誌,更是現實生活歷經千難萬苦的典型代表,啟發人們反思生命的意義。
當局聲稱的生化磁流對人類意識產生的作用幻化出的人形,在影片中給出了明確的解釋,克裡斯死去10年「復活」的妻子其實是由中微子構成,根源便是人類自身產生的思維,由此本體存在,幻化出的形象就不會消失,喪妻之痛的克裡斯在幻想面前始終保持著理智,他一遍遍地排斥、驅趕哈利,但最終卻無可奈何,哈利的不生不滅象徵著人類對於真理的執迷與信仰的堅定,反觀對索拉裡斯星的探索,本身便是對人類靈魂歸宿的深層探索,而一死兩「瘋」的結果也預示著苦難的來臨。苦難始終折磨著人類,其根源便是現實的折射,更深層次反映出人性的涼薄和心靈的煎熬。
02、對心靈的煎熬:人類需要的不是鏡子,而是人類本身,地球與索拉裡斯構成鮮明的對比
影片表面上是在探索宇宙的真理,但塔可夫斯基更想展現人類最為寶貴的情感,不僅是對生命真諦的探索,還有對愛與希望的呼喚。在《雕刻時光》中,他曾有段關於藝術終極目的描述,更像是對本片初衷的闡述:
「藝術家自己,以及周遭的人,闡述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向人們解釋人類之所以出現於這個星球的理由」。
身為幻想的哈利具有人類的思維,對於人性的自私與貪婪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們是人,各不相同,所以吵架」,紛爭的產生有時並不單純因為意見不合,而是因為人性導致的仇恨與嫉妒。
相比於貪婪自私的人類,哈利的形象顯得溫情與真摯,她慢慢開始學習如何尊重他人,如何包容與博愛,如何自我犧牲換取生命。顯然,這正是塔可夫斯基對於冷漠、自私人性的隱性批判。
太空站工作人員說「人需要人,人也需要鏡子」,也就是說人只有在環境中才會更好地觀察同伴,反省自身,環境具有強大的塑造能力,可以幫助人類找尋生活的樂趣、生命的意義,在經歷過苦難之後才會深究痛苦和幸福的根源何在。空間站作為遠離地球的放逐之所,發生的一切都對地球毫無影響,而克裡斯也在放逐之中得到了心靈的淨化,說明精神的指引遠比對物質的追尋更為重要。
影片開場便是克裡斯在霧氣氤氳的地球接受雨水的洗禮,衝洗掉的便是自身的執念,他把手放在水中,渴望得到淨化,地球美好的環境與索拉裡斯星構成鮮明對比,其目的便是為了突出對比。讓觀眾欣賞到地球之美的同時,也希望克裡斯到達索拉裡斯星之後能夠想到地球,或者說,就是能夠感覺到鄉愁這種有益於身心的痛苦。
克裡斯在自我封閉的痛苦中苦苦思考生命的意義,體現出了對孤獨的放逐和對救贖的渴望,只有意識到痛苦的根源,才能更好地擁抱幸福,獲得新生。
03、對孤獨的放逐:克裡斯對思想之海的告解象徵著犧牲和救贖,此為苦難的另一層表象
孤獨是塔可夫斯基電影中始終存在的一個元素,產生的根源便是缺乏人際之間的有效交流,人類在人群中總能感受到自身的重要性,而只有在孤獨時,才會更好地思考幸福的含義。
當克裡斯登錄空間站時,出現的場景正是孤獨的真實寫照:破損的儀器、荒廢的船艙、瀕於崩潰的科學家,克裡斯從一開始的震驚轉而憤怒再到之後的絕望,體現出現代都市人迷茫困惑的孤獨內心,他同樣渴望亡靈妻子的陪伴,儘管他知道這是虛無縹緲的,但卻依然心馳神往。
在索拉裡斯星球上有一片思想之海,這裡可能存在著超越人類認知的東西,但這究竟是何種物質,影片並沒有給出明確答案,只能留待克裡斯自行探尋,與其說他在尋找新的物質,不如說他在探究自己的內心。
可以說,本片並不想探討科學的信仰問題,而是藉助科學家關於生死存亡問題的故事,探討每個人對孤獨的理解,不管是影片中的「思想之海」還是《潛行者》中的「區」,指向的都是人類對於獨孤的守望,克裡斯希冀通過對思想之海的告解獲得對孤獨的放逐,但結果卻是陷入更大虛無,更加劇了他對於苦難的理解。
從熟悉的家園到陌生的空間站,環境和色彩的改變反射出人類對貪婪的好奇心,究竟什麼物質形態才能產生如此幻妙的感受吸引著觀眾繼續探究,塔可夫斯基用廣角鏡頭呈現寬廣博大的海洋,它的顏色從藍色變為黃色,物質形態從液態的水轉為氣態的雲,狀態時而歡動時而寧靜,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個萬物的主宰正在掌控著這片區域,但深究其原因,這些螺旋狀的神秘物質更像是對於自我內心的回歸,人類究竟為何而活?怎麼能從孤獨的狀態中解放出來?其實都是對苦難根源的深層剖析。
索拉裡斯星空曠無人,不由得讓人心生疑慮,與其說這裡是無人的宇宙,不如說是由科學家內心構建起的世界,根據每個人內心的變化幻化成不同的形態。當哈利出現時,克裡斯內心對孤獨的排遣和良知的驅使使其成為宗教中尋找聖杯的聖徒,從內心小世界到未知大宇宙,這份孤獨的絕望令人唏噓,當影片結尾,克裡斯跪向父親,鏡頭拉遠,他回到的家鄉成為思想之海中的一個駐點,究竟他是否回到了家鄉,還是一切都是因為孤獨帶來的幻想?他到底是否獲得了救贖,這些含義都與塔可夫斯基對時間的珍視密切相關。
04、對時間的珍視:體悟時間帶來的永恆美好,回顧歷史的同時需要看向未來
電影首先是一門時間的藝術,時間的流逝體現出的是觀眾對於客體的主觀感受,時間可以改變影片的速率,表現出精神化、抽象化、感性化等特點,正因為觀眾無法在生命之中體會到電影中流逝的時間,才驅使他們走入電影院,通過演員們的時間流逝來體會出生命的意義。
影片中緩慢的時間變化體現出塔可夫斯基對於時間的珍視,他鍾情於鏡頭中每一幀時間的流過,通過畫面人物的感受來記錄時間的感覺,空間站中恐怖的氛圍無時無刻彰顯出時間的靜止性,成為不斷拷問人類內心的鼓點,儘管科學家被絕望所包圍,但在痛苦之中卻奇蹟般地產生了痛苦的愛,這陣熊熊烈焰溫暖著這個時代和所處其中的人,其中功不可沒的便是時間帶來的反思和體悟。
傳統意義上,道德良知是避免人類精神墮落和肉體消亡的唯一手段,這種普世價值只能通過時間的往復體現出救贖的含義,克裡斯對於思想之海的告解在時間的推演中體會到生命的價值,告別了虛妄,恢復了良知,接受了命運,提振了精神,歷史總是周而復始地循環著,只有向前看,珍視時間的寶貴价值,才能在積極向上的入世精神中迎來新生。
塔可夫斯基認為每個生活在當時的人們都處於一個兩難選擇之中,科技迅猛發展導致物質貨品永無止境的擴充增產,人們心靈之路卻日漸封閉,整個社會需要的不是一個人的救贖,而是一群人的朝聖,時間會讓人們意識到犯下的錯誤和選擇的正確,因此,正確的價值觀應該是回顧歷史、展望未來,而非不斷地在回憶的漩渦中沉淪。
科學家在空間站一死兩瘋,甚至克裡斯精神都出現了症狀,但當他意識到時間的救贖價值時,哈利消失了,所有的困惑迎刃而解,此刻的克裡斯再次陷入矛盾,他已經坦然接受了這一切,可生活中的苦難再次出現,時間循環的悖論無法改變,迎接他的仍將是內心的煎熬和對孤獨的放逐。
人類有限的生命如何承擔起無限時間的不斷流逝,時間的蹉跎與死亡的悲劇交相呼應,時間提供了人類存在的城堡,既成就了人類,也囚禁了人類。生命只是在限定時間內的短暫停留,索拉裡斯星的物質形態正說明了時間的永恆性,唯一變化的則是人類的心態。那裡真的存在生命元素嗎?除了人類與類人類形態,是否還有其他形態?只有時間能給予我們答案。
《索拉裡斯》中的克裡斯通過時間回望記憶的美好,思考現實的意義,這正是塔可夫斯基想要展現的人類苦難的縮影,現代社會經濟科技發展造成的溝通障礙,每個人都會孤獨地面對人生,信仰的迷失和孤獨的放逐讓回歸的含義愈發重要,世人不僅要通過時間的縫隙實現自我救贖,更要通過個人的努力實現世界的大同,這種宏大的歷史觀寄予在一部科幻電影之中,也只有塔可夫斯基具有這樣的能力將其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