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亞雷,1975年生於安徽樅陽,住在莫幹山腳下一個小村莊。小說家,翻譯家。
講述 / 孔亞雷 主筆 / 團團 編輯 / 木木
01 她就在那兒
一切都是從那張照片開始的。
2015年9月,我跟荷蘭漢學家林恪一起去逛潘家園。
我們在舊書攤上邊聊邊逛,然後我突然看到了一張黑白老照片。它大約攝於二十世紀初。
這是一張中年婦人的正面半身照。我花了好一會兒才確認她的性別,依據是她耳垂上隱約的耳環。
不知為什麼,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無可辯駁的、奇異的中性色彩。
她的髮髻盤在腦後,從正面看就像短髮。她有著濃眉,單眼皮,挺拔的鼻梁,臉頰兩側從鼻翼劃至嘴角的法令紋。她的嘴唇微微閉攏,眼神堅毅、清澈、平靜——一隻眼睛的眼神,準確地說。
她是個斜眼,右眼有三分之二全是眼白,只在眼角靠上處有半個黑眼珠。但這與其說讓她顯得醜陋或怪異,不如說讓她顯得更為寧靜。
她的斜眼似乎賦予了她一種鎮定與超然。一種神秘的冷漠。一種特權。
這種感覺很難解釋,就像後來發生的,許多難以解釋的事情一樣。
我久久盯著手裡的照片,盯著她左右眼球中兩個不對稱的小光點。
有那麼一瞬,就像某種電影特效那樣,我周圍的一切人潮、聲響都變成了一團慢動作的模糊光影,而手拿照片站立不動的我,則被靜靜地包裹在這團光影漩渦的中心。
但這只是一剎那。隨即一切恢復。人潮、聲響、世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
我拿著照片,對站在身邊的林恪說:「我這輩子一定要為這個女人寫部小說。」
我用手機拍下了這張照片。
幾乎可以肯定,如果沒有拍那張照片,我要為那名斜眼女人寫部小說的衝動必將慢慢黯淡,消逝,直至無影無蹤,正如以前經常發生的那樣。
但現在她就寄居在我手機晶片的微型迷宮裡。而當我回到上海,為了防止丟失,我又同時將她存進了我的蘋果手提電腦,U盤,移動硬碟,以及我自己的電子郵箱。
她就在那兒。就像一個證據。她就在那兒,從各種各樣的電子迷宮裡,用她那平靜奇異的眼神——單數的眼神——凝視著我,呼喚著我,催促著我。
2018年9月,我參加了北京魯迅文學院舉辦的一屆翻譯家研修班。雖然我最初是以寫小說出道,卻以文學翻譯而更為人所知。
我翻譯的都是某個作家的畢生傑作,比如保羅·奧斯特的《幻影書》,詹姆斯·索特的《光年》,傑夫·戴爾的《然而,很美》等等。
相比之下,我只是個不成熟的小說新手,我寫的作品太少,只有一部長篇《不失者》和一部短篇集《火山旅館》。
因為參加研修班,我將在北京獨自待三個月,遠離各種瑣事和紛擾,生活便利,從我的公寓窗口,可以看見遠處霧霾或藍天下的中國樽。
這是個重新開始的好時機,不是嗎?
02 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在北京的公寓裡,我下決心開始寫這部小說,是的,為這張女人照片而寫。
《李美真》——這部小說的名字,也是女主人公的名字。
如果我沒有在潘家園看到一張清末斜眼女子的照片,就不可能有這部小說。同樣,如果沒有「李美真」這個名字,這部小說也不可能啟動。
「李美真」這個人名是突然閃現的——就像一個神的禮物。
與名字一同降臨的,是這個斜眼女子的身份,她是個神婆。這是個關鍵而合理的設定,它決定了整部小說的故事走向。
於是,就像依次倒下的、排成環形的多米諾骨牌,從神婆到催眠術到弗洛伊德到自我與世界的秘密,直至最後抵達一個終極之詞:真理。
對了,由那張斜眼女子的照片所引發的,隨同「李美真」這個名字而來的,還有這部小說的英文書名:You Beautiful Truth——你這美麗的真理。
當我寫任何東西時,總覺得自己更像一名偵探,而不是作家。
我不是要去創造什麼,而是要去發現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作品已經存在了。我的任務是把它找出來。
隨著寫作的進行,虛構與現實之間,開始出現意想不到的糾纏……
就在我住進公寓沒幾天,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公寓每個樓層,都有一位專門為我們打掃房間的服務員阿姨,當我這個樓層的阿姨第一次來到我房間時,我不禁呆了一下。
她是個斜眼。幾乎跟李美真一模一樣的斜眼,不過她是左眼,而且她是圓臉。我儘量不讓她看出我有多震驚。
這意味著什麼?這只是純粹的巧合嗎?還是某種平行世界間的量子呼應?或者是上帝跟我玩的一個小小遊戲?我不禁看了看窗外的天空。
不管怎樣,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預兆,預示著這部小說會一切順利。
但遊戲還沒結束。
幾天後,她上午來打掃時,我向她抱怨說房間裡有蚊子,弄得我整夜沒睡好——是的,我找到了電蚊香器,但卻找不到蚊香片。
過了一會兒,她給我拿來一些蚊香片——這裡不配蚊香片,她說,這是我自己的,給你用吧。我說謝謝。
第二天她就消失了。換了一個阿姨,一個眼睛正常的阿姨。
我問她以前那個阿姨去哪兒了。她說:「她辭職回家了,不幹了。」
所以她把蚊香給了我,我想。她離開是因為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又想,是上帝讓她離開的,因為她已經完成了兩個世界的對接。
我用在北京的三個月,寫出了《李美真》的開頭五萬字。
雖然有各種想當然的預兆和暗示,但進展並沒有希望中那麼順利。
就像雷蒙德·錢德勒筆下的硬漢派私家偵探,我追隨著某條細微且隨時可能會中斷的線索,到處誤打誤撞,滿懷絕望和悲傷——以及由此而來的冷靜、堅強和黑色幽默。
轉折點發生在2019年春天。
這時我已經從北京回到浙江莫幹山腳下的小村莊,我們在那兒租了棟老房子,作為寫作和家庭度假之用。
坐在鄉下對著花園的書桌前,寫著寫著,我突然發現了這部小說的秘密:那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切身經歷。
03 一個敏感的小孩
人生最初的記憶,來自剛出生後不久。那個場景如此生動,如此清晰,它停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從未消逝。
1975年5月5日,我出生在安徽樅陽的一個小縣城醫院裡。
兩三天後,我被包裹在一床小被子裡,放在竹子擔架上。母親躺在身邊,我緊貼著她的身體。
棉被的形狀和觸感,被包裹著的燥熱,母親懷抱的溫度……我記得清清楚楚。
母親要回家做月子,我們是被抬回家裡的。
我家住在一個湖心島的養殖場旁邊,小島與大陸之間有一條窄窄的小路。
四五個男人抬著擔架,從醫院走向湖中央,我小小的身體隨著擔架一路顛簸著,晃蕩著……太陽越來越大了,我熱得在襁褓中使勁伸展著四肢。
小路,孤島,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包裹,燥熱與不安。母親,母親的身體,母親的懷抱。小小的,柔軟的我,被裹著前行的我。
最初的記憶,像一個隱喻,與我的一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糾纏。
我的出生地,安徽樅陽,就是古代的桐城,著名桐城派的發源地。
我的父母都是作家,父親是一個詩人,母親年輕時一直寫散文。家裡有很多書,從小我手邊就能拿到各種各樣的書。
母親給我買的書,記得最清楚的,是《中國神話故事》與《世界神話傳說》。
許多年後,我開始寫小說,也不由自主地嚮往著神話式的寫作。我的作品往往會帶有比較抽象的成分。抽象就是神話。若一個小說家熱愛抽象,他要寫一個故事的時候,就會偏向神話。
小學五六年級,空閒時間特別多,我發現寫東西是最好打發時間的,寫作時,時間過得很快,我在腦子裡構想各種場景。
我作文寫的好,經常被老師當作範文來讀。
但同樣的,我也有自己的困擾,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小孩。在小學初中的時候,最困擾的就是別人總給我起外號。
被起外號的人,一般是因為你有某種缺點,比如特別瘦,有個奇怪的鼻子耳朵之類的。
他們叫我「卡」,魚卡,在老家方言裡,就是魚刺的意思。像魚刺一樣細細長長,瘦瘦小小。我每次聽到他們喊我「卡」,都覺得特別受傷。
這件事,我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來過了,但此刻,我突然意識到,「卡」不就是「K」嗎?
我的小說裡經常會出現一個名為K的小說家,K其實就是我。
在我的短篇集《火山旅館》裡,主人公也叫K。別人會說,這個K太容易讓人想起卡夫卡了,K是卡夫卡的象徵。
但我為什麼要改?我本來就姓孔,K就是孔。魚卡的卡,是K,卡夫卡,也是我自己。
04 世界上最好的太太
我的前半生,25歲之前,要說有什麼理想的話,就是當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男人。
有個穩定又清閒的工作,每天按時上下班,回家後看看電視,找一個愛的人,過最平凡的日子。
父母都是搞文藝的,但他們並沒有賦予我什麼特別的夢想,也不曾替我規划過未來。
青春的叛逆期,我不想和父母一樣,搞文學這幫人都太多愁善感了,我不喜歡。
1993年,我考到上海外貿學院,讀國際貿易專業。四年時間,我沒有目標,也沒讀什麼書,浪費了大把時間,談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戀愛。
畢業後,我為了女友來到杭州工作,可一到這兒,她就把我甩了。她覺得我不成熟。
1997年,我成為了浙江省工商銀行國際業務部的一名職員。
每天穿著髒兮兮的西裝,銀行發的領帶有兩條,一條紅的一條藍的,一三五戴紅的,二四戴藍的。大家的衣服都很髒,一年到頭都不洗,脖子上的領帶油得發膩。
幾年時間,我過著「卡夫卡式」的生活,在銀行的小格子間裡,對著電腦,消磨時光。我半天把活幹完了,就看看書,寫寫東西打發時間。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2000年,我在《十月》雜誌上發了兩篇短篇小說。一個全國性大刊物,我的文章從無數來稿中被選中,這挺不容易的。
很奇妙,《十月》也是我最新長篇《李美真》發表的地方,主編也是同一個人,陳東捷。
某種意義上,《李美真》也是我的處女作,是一個新的起點。20年了,像一個環形的輪迴。
在銀行工作的第四年,我終於受夠了這無聊透頂的生活,辭職去了都市快報,一家正在蓬勃發展的都市報。
我在副刊做讀書版編輯。經常沒看完一本書,就要隨便寫一個推薦語、書評,我特別厭惡這個事情。
報紙是快速的。我不喜歡短暫的、喧囂的東西,我想要能經受時間考驗、能留存的東西。
2003年2月,過完年,我辭去了報社編輯的工作,決心在30歲來臨之前寫一本小說。這年我28歲。
太太理解我、支持我的決定。我特別感激她。
太太是我工商銀行的同事,在銀行那幾年,我最大的收穫就是太太,世界上最好的太太。
她有自己喜歡的事業,也鼓勵我追求自己的熱愛。
05 一個幸福而疲憊的新手爸爸
辭職後,我和太太住在採荷新村,我們養了一條大狗,名字叫千尋,是太太取的。它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一隻金毛,每天就它和我一起呆著,我從早寫到晚。
連續埋頭寫作一段時間,我發現自己老是呆在家裡,就特別想見人。我特意坐公交車到太太單位去吃晚飯,想在公交車上看看人的面孔。
每張面孔都生動可愛,特別美,不管是什麼樣的長相,都有一種特殊的存在的美。我貪婪地看著他們,鮮活的,富有生命力的……各種各樣的感覺洶湧而來。
一切還算順利,2003年3月開始寫,8月就寫完了,不到五個月,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不失者》。
但沒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地方願意發表或出版。
它就像個流浪兒一樣在全國幾乎所有的文學雜誌和出版社轉了一圈,誰也不願收留它。它像回力飛鏢一樣穩穩地回到我手裡。於是我把它塞進抽屜。
我還能怎麼辦?在很大意義上,我已經實現了對自己的承諾: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並已經儘可能把它做好,雖然沒有人承認——除了太太,她一直覺得它不錯。
離自己的三十歲還有一年。出於寫完長篇後的巨大虛空和迷茫,我又重返社會。先是報社,然後是在《西湖》雜誌做小說編輯。
這段時間我幾乎沒再寫小說。
無論如何,我對自己說,你已經創造了一件屬於自己的作品。我決定再創造一件——我和太太決定生個孩子。
2005年2月24日,正月十六,在醫院待產的那一天,我正著讀保羅·奧斯特的《神諭之夜》,藍色小開本的paperback,他的語言很有節奏感,用詞特別簡單,適合一個英語入門者。
保羅·奧斯特為我打開了英語文學的大門,似乎冥冥中已有一條早已鋪設好的路徑,我正在不斷走向它,而此時的我並不自知……
上午9點21分,兒子孔象象出生了。
跟世界上所有嬰兒一樣,他也是一個小天使與小魔鬼的混合體。一方面,他是那麼可愛、柔嫩、美好;另一方面,他又是那麼吵鬧,那麼不可理喻,那麼讓人操心。
我記得他的第一次微笑,像光一樣照亮了整個房間,也記得半夜抱他抱得胳膊仿佛要熔化。
搖籃曲是翻來覆去連在一起搭配有點奇怪的兩首歌:李克勤的《護花使者》和伊基·波普的《沒勁》。
我記得他天籟般的牙牙學語,一種只有我們能聽懂的語言,也記得他連續一小時的嚎啕大哭,直到嗓子哭啞。
還有他波洛克風格的抽象畫,蘋果泥的做法,尿不溼的重量,怎樣給他洗澡,怎樣測試牛奶溫度,半夜準時驚醒,難民營般的兒童醫院……
孩子出生後的兩年,可能是我一生當中迄今為止最疲憊不堪的日子。雖然有父母幫忙,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堅持自己帶孔象象。
總之,那是一種混合著平靜與崩潰,快樂與疲倦,深愛與逃離的複雜感覺,一種進入新角色的興奮兼不適——就像第一次變形的變形金剛。
當太太恢復正常上班後,我帶孔象象的時間漸漸超過了她。我覺得很幸福:一個幸福而疲憊的新手爸爸。
此時,我開始閱讀英文小說,像無意間打開了一座寶庫。我真正愛上了英語。我愛上了它的簡潔。它的精確。它的節奏感。它的音樂性。
2007年,我翻譯的《幻影書》,我最愛的保羅·奧斯特作品,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幻影書》是署上我名字的第一本書。讀者的反響熱烈——當然,主要是因為小說本身。我的譯者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06 中國的村上春樹
2007年,我又想翻譯一個短篇小說集《生日故事》。我打電話給上海譯文社的編輯馮濤,希望他能去問問能否買到版權。
這本書是村上春樹編輯的,裡面包含了十幾個歐美優秀作家的短篇小說,以及村上親自寫的一篇,每個故事都與「生日」相關。
我和馮濤聊起村上春樹,發現我們都是他的書迷。我隨口說:「我還寫了一本很像村上的小說。」他也許是出於客氣,說:「那你發給我看看。」
看著郵箱裡書稿發送成功的提示,我心裡沒有報任何希望。
邁進2008年,我總覺得《不失者》在呼喚我,它在說,我要出來。
幾天後,我在《西湖》雜誌社的老舊辦公室裡,接到了馮濤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激動,他說他把書稿列印出來,每天上下班在地鐵上看,兩天就看完了。
他說,他要出版這本書,他將馬上去和領導匯報,盡力爭取。
我特別驚訝,激動,又驚喜,覺得不可思議,似乎冥冥中有什麼,早已設定好的未來,正在發生。
一個禮拜之後,我接到電話,領導同意了。之前焦急、不安、患得患失的心情,一掃而空。後來我才知道,馮濤為了出版《不失者》,和領導交涉了很久。
上海譯文社是出版外國文學的,一般不出中國作家的書。馮濤是厄普代克、蘇珊桑塔格的編輯,是他和領導力爭要出這本書,才有了這樣的結果。
我當時就在心裡,給自己下了一個目標:我希望這本書做得很漂亮,希望賣一萬冊——還真的都達到了。
2008年,《不失者》終於問世,先是發表於《收穫》長篇小說專號,隨後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馮濤的品位和審美都特別棒,《不失者》的黑色封面上,是用印鈔的機器壓出來的迷宮花紋,至今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出版後,果然賣了近一萬冊。
讀者的反響有多種聲音,有人說我模仿村上春樹,他們叫我中國的村上春樹,喊我村上小雷。
20年前,我迷上了村上春樹,那時候大部分人還不知道他是誰。
在銀行工作時,宿舍在華藏寺巷,旁邊有個獨立小書店,真友書店。我經常會去逛,店裡面有各種各樣人文類的書。
一開始,我根本就找不到村上春樹的書。淘到的第一本叫《青春的舞步》,灕江出版社出的,現在被翻譯成《舞舞舞》。
我一看就被迷住了,想找他所有的小說,這非常困難。好不容易,在新華書店買到《挪威的森林》《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和《尋羊冒險記》,都是很老的版本。
村上春樹的作品,就像是一個給都市年輕人的生存指南。
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是這樣,二十多歲,在一個大城市工作,像一個螺絲。
該如何應付這個大都市?村上春樹教會我們各種方法:用喜歡的音樂、書,搭起一個小型避難所,在裡面,什麼都打擾不了你,你也不會受傷害。
一代又一代人會去讀村上春樹,也許是因為年輕人都有相同的困境。
有一次在微博上,我看到一個高中女孩的留言,她說《不失者》陪伴了她整個青春,從初中到大學,她看了無數遍,這本書影響了她整個人生。
《不失者》出版後,我再次決定辭職,回家做一名「家庭主夫」。
我不想浪費生命,哪怕只浪費一丁點都不想。我已經33歲,不再年輕,我想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到我認為最重要的兩件事上,寫小說和帶孔象象。
2008到2011年,孔象象上幼兒園的三年,首先映入我腦海的是一幅場景。不,不僅是場景,那更是一種觸覺,一種溫度。
只要天氣許可,我就騎自行車送他去上學。他會在後面的兒童座椅上搖來晃去,大聲說話、發呆,或者發出各種怪音。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到了幼兒園對面的那個十字路口,當我停下等紅燈的時候,他就會從背後抱住我的腰,把整個小身體都靠在我背上。那只有一小會兒。就像一個小小的儀式。
我能感覺到他小胳膊的力度,他的體溫像枚小印章一樣印在我身上,也印在我心上。
正值上班高峰,周圍一片喧囂,到處是湧動的車流和人流。但我心裡柔軟而寧靜,同時充滿勇氣。
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可以面對任何痛苦和艱辛,那些來自寫作不順利的焦慮。
如果我下決心作為一個小說家存在下去,必然會很艱苦,但我仍在堅持。
從2003年到2019年,我花了16年,才寫出自己的第二本小說。現在,可以說,我已經從村上的陰影裡走出來了。
我創造了《李美真》,而《李美真》也拯救了我。
07 想向上帝下一個訂單
2019年九月,我再次來到北京,此時,我的電腦裡已經有十二萬字。這次我要在北京待整整一年。
我是來上魯院與北京師範大學合辦的一個寫作研究生班。但這次我住在魯院的另一個校區,位於慈雲寺附近。其實,說實話,我來的真正目的:在北京寫完《李美真》。
就在我抵達北京的第一天,準確地說,就在我走進房間不超過半小時,我的行李箱剛打開,還攤在地上沒整理。
在我的紅色筆記本裡,我記下了一些奇妙的呼應。
比如,幾乎完全是無意識地,我恰好在9月11日這天開始寫《2012年9月11日》這一章。
在某個時刻,我驚喜地發現,我在小說裡創造的人物「魯濱遜老頭」,以及隨後的「J·尼奧」完全脫離了我的控制。
他們開始妙語連珠滔滔不絕。他們提出各種奇談怪論。他們仿佛擁有了自由意志。他們仿佛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想像力。而我則從原本的創造者,變成了一個觀察者,聆聽者,記錄者。
有一天,我偶然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人祝「老魯生快!」發這條的女孩寫過一部關於魯迅的博士論文。然後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小說中寫到魯迅的那一天,恰好是魯迅的誕辰。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了自己與魯迅的關聯。當然,這種關聯其實一直都在,最明顯的莫過於魯迅文學院。但從未顯得如此清晰,如此意義明確而又豐富。
一切都恍若連接起來:魯迅,文學院,五四運動,翻譯,寫作,新文學,《馬太福音》,桐城派,《李美真》,我。
當我在寫「白鶴鎮的超級飆風」時,恰好遇上席捲浙江的超級颱風利奇馬,莫幹山所在的德清縣差點被淹沒。
「9.11派對」讓人想到中美貿易戰。而就在我意識到金神父的教堂將被燒毀時,突然傳來了巴黎聖母院失火的消息。
緊接著是另一座百年教堂,荷蘭霍赫瑪德教堂被大火焚毀。
有一刻我甚至產生了一絲暈眩般的內疚和恐懼:難道它們失火跟我有關?
當然,那不可能。更可能的解釋是:因為這個世界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發生各種各樣的災難,所以無論你在另一個虛構的世界裡設置什麼災難,都會在這個世界發現呼應和回音。
為什麼?為什麼上帝小說家要為我們設計這樣一個每時每分每秒都在發生天災、疾病、車禍、殺戮、饑荒、痛哭、背叛、罪惡和死亡的世界?
因為,只有在這樣一個世界,也會每時每分每秒都有人接吻、相愛、喝冰啤酒、讀託爾斯泰、聽巴赫、寫作、繪畫、原諒、祝福,以及誕生。
這就是世界的秘密。也是小說的秘密。
既然他決定賦予他的被造物以生命,既然那些被造物擁有了神一般自由的想像力,他就必須從此袖手旁觀,任其發展。
他最多只能發出一些遙遠而模糊的暗示,但更多時間他只是靜靜地觀察,滿懷悲傷、憐憫、克制,以及希望和愛。
所以我們不該把責任推給上帝,即使上帝真的是個小說家,而我們只是他創造的角色。
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美好和災難負責。
2019年12月27日晚上11點16分,我寫完了小說的最後一個字,按下保存鍵,滑動屏幕,再一次凝視著李美真。
我在心裡對她說,我寫完了,終於寫完了,從此以後的漫長時間,遼闊世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將你傷害。
而我呢,我知道,我又能寫了,甚至是一本接一本的。我再也不懼怕,寫作的不順利,因為那十有八九要發生。既然如此,何來懼怕。
此時,我想向上帝下一個無比具體的「訂單」:
我希望能活到83歲,無病無災,相對健康,我將用剩餘的38年,寫完想寫的小說,然後就離開這美麗的世界。
親愛的讀者,覺得文章好看,歡迎關注醜故事,看更多精彩的生命成長故事。
本文為醜故事首發,未經許可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