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認識何文,再讀到他的小說的。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文學的黃金期行將落幕,我和一幫同齡人開始小說之旅,某種程度上也算趕了個晚集。當時,還有一些定期筆會,我也因此認識了省作協的工作人員何文。那時候並不知道何文會寫小說,只把他當成一個筆會的組織者。
何文長得很像陳佩斯,尤其年輕時,鷹鉤鼻,自然留長的捲髮,很自然就聯想到還不及變胖的「陳小二」。及至我因為寫作而調入文聯,與何文成為同事,才發覺何文不僅外貌有趣,內心也豐富異常——因為這篇文章,我想起了許多與何文有關的趣事,比如他堅決不學電腦,不用手機。前者只是自己的事,後者卻要連累他人。有一年中國作協在貴陽頒「駿馬獎」,身為東道的省作協,獨獨何文一人無法聯繫,領導急了,不得不勒令他立馬配一部。何文不知從哪兒借來一隻手機,會期一過,又還復原來,他的話,太麻煩啦!何文即使不是我平生所遇最傳奇的人,也算得上特立獨行!
何文另一個醒目的特徵是他的吃相。他有一副好胃口,不僅食量大,吃起來還吧嘰有聲,有人替他記數,有一次某地筆會,何文早餐共吃掉了主辦者兩碗牛肉粉,一碗餛飩,外加兩個雞蛋,一大杯牛奶。這份對食物的熱情常常會感染到他的同桌。我們私以為何文的激情,應當是他當知青留下的後遺症,因為他在當知青時常常餓飯,何文說那時最高興的事就是街上死人了——因為「甑子一開,不請自來。」雖然我們較他年輕十年,但對食物的態度總是自嘆不如。
酒足飯飽後,何文的聲線立馬加大,說什麼事都言之鑿鑿,比如某地某事如何,旁人說來總似商量,何文一說,卻板上釘釘。我的印象,何文罵起人總是痛快淋漓的,所以最好不要得罪他。
我囉嗦了一段何文的逸事,是想說何文的小說寫到究竟還是應了古人的話,文如其人。講一點何文的事跡,雖然不搞索隱,對理解何文的小說不無裨益。
讀何文的小說,如見其人,文字耿直爽利,情節跳脫傳奇。韓東當年在《芙蓉》組稿時,就上過類似的當,據此認定何文是個70後,向他索要照片,一看簡歷方才作罷。據說早年何文也嘗試過抒情,行文也很書面,原因是把喜歡的普寧等作家作為範本,但不知為何總是隔靴搔癢,不得要領。有一次前《山花》副主編黃祖康先生點撥,「一定要寫自己的東西!」誰知這句平常話,卻在何文這兒振聾發聵,立馬有了驗相。他恍然自己跟風不對,於是閉門數日,很快就有了發韌之作《前程似錦》。
這篇小說雖然在業內影響不大,但熟悉何文的朋友卻以為翻天巨變。我也是看了這篇小說,才開始關注何文。《前程似錦》是道地的貴州小說,除了行文中漫布的方言,人物的性情,行為方式乃至舉心動念都是蠢蠢欲動的貴州小人物的縮影。我佩服何文精準的描述,如爬壁虎一樣絲絲入扣,而人物的內心脈動則可像他豢養的動物,可能一網打盡。等我再看到《岔路》、《老爸貴幹》,又深為何文的執著,不為利益驅動的平常心所感動,便利用朋友關係,四處介紹。惜乎那些名刊編輯大多被何文的方言限制,理解成了問題。我常說國內寫小說的作家,用的方言最多的兩個人,一個是曹乃謙,一個就是何文。曹乃謙現在有諾獎評委馬悅然馬博士撐腰,別人只有遷就的份兒,何文沒這樣的靠山,寂寞是當然的。
何文最獨特的人生閱歷就是下鄉當過知青的那段時間,但此知青已非《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裡的正經知青。何文當的知青估名「後知青」,這些人不再務農,(據說一年收成才幾斤穀子),因為無法維持生計,他們不得不走街穿巷,到處遊走,各處打秋風,坑蒙拐騙。這是何文對底層生活景況體會最深的一段時間,也是他對各種騙術伎倆領略,甚至濫熟於心的時候。或許我們要感謝這段苦難,它多少有些高爾基在伏爾加河上流浪的影子,於是我們能夠看到這些快心的故事,各色鮮活的小人物。但我仍要提醒一下,這些人物可能僅僅只是何文的趣味所在,而非他的人生必然。這句話絕非多餘,很多人還是習慣把作者與主人翁等同起來,以為這就是作者的歷史,當然這種效果也從側面說明,何文的小說是何等的「真實」。
何文的小說幾乎通常都有一個模式,它的核通常很簡單,人物一男一女,至多兩男一女,兩男中也有強男與弱男之分,他們大多很年輕,最大也不超過三十歲;故事背景與外界是獨立的,航班停運的小島,一家低檔次,伸手不見五指的鄉村旅店,再不就是破爛卻井井有條的百姓家;時間也多數選在黝暗,恍如夢境的晚上。
事情通常由弱男挑起,由於利比多的作用,他靠近那個為他吸引,且渾身散發母性的女性,企圖佔小點便宜,或者僅僅要點溫暖。女人則拿腔拿調,裝模作樣,如有強男在場,則會被挑唆,讓弱男吃一些身體上的虧……
寫到這兒,我忽然又想起何文早期也走過情感路線——為什麼現在他的小說裡,感情因素已經被肢解得幾近為零?全然已被欲望,和欲望的戰鬥所替代,難道說何文的理解中的情感交流已經是戰鬥?而文中女性雖也妖嬈風流,卻多半勢利成性,近乎迂痴……我不忍想下去,是什麼在促使何文在執意這種重複?
弱男於是使出渾身解數,不停地抖機靈,利用各種場景,製造麻煩,製造懲罰,懲罰強男,也懲罰痴女。潑水溼衣服,衣服丟到外面雨篷是何文愛用的細節,(包括一些方言的使用,我曾經提醒過,但對這些何文基本是不聽的)。如果抽出何文小說的一個模式,那就是戰鬥,抽出其中的一個詞,就是懲罰,這是智力較量,智力的勝利,「勞心者制人,勞力者制於人。」這句古訓在何文的小說中獲得濃厚的體現。當然這種勝利是何文給予的,所以與其說是弱男的勝利,還不如說是何文自己的勝利。當然,獎勵通常又很吝嗇,勝利者弱男仍然會與痴女分道揚鑣,且常常一無所獲……
有一段時間,國內忽然間時興起所謂的底層關懷,進而有人提出所謂的底層寫作,作家們紛紛把注意力投射到拾荒者、乞丐、流浪漢、妓女弱勢群體,最後再給予他們以同情心,留下一個亮色的尾巴。這種風氣愈演愈烈,連一些大作家也不能免俗,紛紛為關懷生拉活扯,強編硬造,評論家李敬澤在一次發言中不得不提醒,「至少你不要這麼輕易地就『關懷』了!」
但我想,如果真有所謂的底層關懷,那也應當是何文的這種。至少他的眼光不是俯視,而是平等,是參與其中,感同身受,同喜同悲的。我想以何文的閱歷和能力,找幾個苦情故事,寫幾個苦難作品應當並無難度,難能可貴的是,他沒有走這條討巧的路線,而是全然聽憑自己內心的需要,創造一個全新的心靈世界。當然那個世界的尺度是非常規的,那些人物,似乎生來就是灰暗、貪婪、惡俗的族類,註定就要來挑戰我們的道德底限和承受力。
我曾經和一位老師討論過何文的小說,當時下過這樣的結論:「一百年後,貴州能剩下的大概就是何文的小說!」當時這麼說可能發過一點狠心,現在回想,這是我的真實感受,我願意為這句話負責。
小說作坊欄目中的幾篇小說,不僅是何文作品的一次匯總,也是他寫作秘密的一次展示,當然,我們也可從中看到作者刻意的求變,以及這些篇什之間某種微妙的遞進。至少在我看來,何文的小說又有了進步。比如《人相》,雖然延用弱男智鬥痴女的套路,但小說情節更見起伏跌宕,方言的運用也更為傳神準確,尤其是,結尾處陡現崢嶸,似神來之筆——小吃店的老闆竟然就是七點半上床,行動不便的叔叔!痴女更對叔叔言,我沒有背叛你吧?這一次是弱男受到的是「叔叔」的懲罰。打個比方,就好比鐵砂掌高手,一路剛猛的拳路裡忽然間有了一股柔勁——《人相》也因為這個意外,忽然有了一種寓言氣質。何文化實為虛,讓這個故事的格局猛然間有了一個大背景……
有一點何文是沒變的,他仍然酷愛戰鬥,酷愛青春,這兩樣和起來就是一個紅塵世界。《另一邊》雖然寫了一個貌似老知青故地重遊,與情人重敘舊好的故事——但何文的重心,顯然還是想探討同行的侄子,和姨父兩代人對此事由於認知不同造成的那層緊張。敘述者「我」應當不滿二十歲。中間有我們熟悉的各種小伎倆,也有何文喜歡的,不時出現的討價還價,但這些都在末尾「我」內心升起的疑惑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顯然贊同姨父離婚,但他走向新生活的努力,為什麼在結尾全部化為烏有?讀到此處至少我同敘述者一樣都有些無明的感傷。
「百鍊鋼化繞指柔」,何文的小說較之過去,已獲得某種難得的靈動,這種悄然發生的進步,應當引起何文小說的愛好者,以及專門從事貴州小說研究的朋友們足夠的重視。
何文:作家,貴州省作協副主席。
謝挺:作家,《山花》副主編。
每天上下班從作協門前經過,瞄一眼就知道何文在不在。
何文如果不在,中午幾個人一起出去吃飯,明顯地感覺沒那麼熱鬧了。說起吃飯,總是我們明天幾個先去點菜,等到開始上菜了,打個電話過去,何文才會姍姍來遲。無論這是個小毛病,還是他特有的一副派頭,反正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這是真的,一起去採風或者參加筆會什麼的,當一條大紅布幅橫在眼前,上面寫著歡迎什麼作家蒞臨之類的字樣,環顧左右,你會發現似乎只有何文像個作家。他那副一以貫之的造型和款式,頗有藝術家氣質,出現在這種場合再恰當不過了。話又說回來,一到中午,何文可能會更忙一些,比如有人事先約好了,從市縣趕來作協辦個會員證什麼的;或者一個哥們吃飽了找上門來,倆人越聊越來勁兒,以至於耽誤了吃飯時間。倘若是在單位食堂吃了午飯,且無人造訪,何文不是關門休息了,就是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這時候也許樓道裡太安靜了,我們在編輯部趕著編稿子,猛然間聽到了何文的聲音——不曉得跟什麼人通話,也聽不清談話內容,只覺得他一個人在那裡談笑風生,甚至搞得整幢樓都沸沸揚揚的。
何文是個快樂的人,從某種角度上看,他也是個快樂的作家。我們聽人說過,何文當年是個時髦人物,屬於最早一撥兒穿喇叭褲的人,而且是一條極其誇張的果綠色的喇叭褲,褲腳直徑一尺二寸。如今他跟時髦幾乎沾不上邊了,儘管還是那副幾十年不變的好身材,卻總是一成不變的休閒裝束,只不過穿出了他自己的風格而已。似乎也是一種風格,大概一兩年之前,何文從不摸電腦,不會上網,最不可思議的是,他連手機都沒有。一個沒有手機的人,有時真令人頭疼,萬一有什麼要緊的事,萬一他不在家也不在辦公室,管你天王老子都別想聯繫上他。有時為手機的事,領導和群眾對他都很不滿意,但也無可奈何。說到何文的快樂,據我所見多半是在小飯館,幾個人在一起,喝著小酒聊天的時候。大家東拉西扯,聊著聊著就讓何文搶了先機,霸了話語權。當然也是閒扯,比如他說起北京的秋天,說起他在蘭州的黃河邊上和當地作家喝酒的情形,或者說起一部外國電影,諸如此類,關鍵在於他那股打心底湧現的快樂勁兒,把一切渲染得美倫美奐,大放異彩。
更早前我就領教過,何文是一個聊天高手。此前我倆不是很熟絡,只是見面打個招呼而已。那一次,因為一個散文詩筆會,我們去了貴定的洛北河。連日的陰雨天,住在河邊簡易的木板房裡,開會和吃飯得坐船到對岸去。那天上午我從會場溜出來,遇見何文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正對著煙雨朦朧的河水抽菸發呆。我溜出來也只是想抽支煙,沒想到倆人一見面就聊了起來。現在想來都奇怪,自始至終,我們都在聊餘華的《活著》,就像看電影一樣,把這部小說從頭到尾溫習了一遍。我也喜歡這部小說,純屬難得,還曾為裡面的一些情節落過淚。印象中,好比一場兩個人的賽詩會,你出上句,我對下句。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往往是我出上句,他不止對下句,而是把整首詩都背了下來。最終結果,自然是何文贏了。這部十二萬字的小長篇就好像是何文新手寫的,他如數家珍,每一個人物都非常熟悉,甚至任何一個細節都可以活靈活現地複述出來。儘管對這些我也記憶深刻,但差就差在沒有何文那份充滿激情與自信的敘述能力。
和聊天一樣,吃我們也吃不過何文,前提是他喜歡吃的東西。那幾年好像都過得既輕鬆又鬱悶,喜歡湊在一起,通常是在文聯附近那家小飯館。長期以來,對這家小館子我們極度不滿,戲稱其為某某大酒店。他家的盤子又小又淺,淺得幾乎成了一塊平板,而且是隋圓形的,大小僅夠盛一條大一點的鯽魚。加上菜的味道也不咋樣,因此每上一道菜就會有人數落幾句。算我們犯賤,再怎麼不滿仍然照吃不誤,只不過是圖個方便,省點錢罷了。也許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家冬天生了火爐,可以一邊吃著小火鍋一邊烤火。菜真的乏善可陳,除了隅爾有的手工水餃。一旦有水餃,你得盯緊點,否則一不留神極有可能被何文幹掉大半。要知道,何文對他感興趣的東西,所投入的熱情,無人可比,下手又快又準。這裡不得不提到西瓜,因為時不時地就會有人提起這事。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吃飯,老調重彈,這時有個傢伙站起身,雙手比劃著捧起起一塊想像中的月牙狀的西瓜。只見他「刷」地一口下去,從這一端刷到那一端,剎那間就只剩一塊皮了。後來我發現並沒有這麼誇張,親眼所見,同樣一塊西瓜,同等時間,也許你吃了一塊,何文只不過才吃了三塊。
記得省文聯當年曾有個「青年文藝人才培養工程」,資助幾個人出版一套文學叢書。通知早發了,而且一路發到了縣裡,何文對此竟然一無所知,直到徵稿截止的前兩天,他在我們辦公室才聽說這事。何文寫了那麼多年的小說,而且還被韓東這樣的行家看好過。可惜陰差陽錯,韓東不再主持那份文學期刊,也就沒把何文推出來。在公費出書比較容易的年代,何文一次也沒輪上,眼下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好歹你給他說一聲啊!問題出在哪?沒人說得清。何文緊趕慢趕,趕在評審會召開之際,把整理好的書稿《走過四季》交了上去。這套叢書有六本,我和何文都很幸運,一人出了一本薄菲菲的小說集(按規定,不得超過15萬字)。這裡順便說一下,還有一本小說集是羅漠的,這傢伙當初想放棄,擔心評選只是走個過場,也許有什麼貓膩在裡面。說實話我也沒信心,覺得在某種現實下,一切皆有可能,無論多麼噁心。但我還是要給羅漠打氣兒,我說我們能做的事就是參選,至於評上評不上,那是別人的事。似乎就是這樣,我們都不是走市場也混不進主旋律的作家,寫作完全出於個人的興趣和內心的需要,只管埋頭寫就是了,管他最終能有個什麼結果。
何文的小說我讀過一些,還編發過幾篇,讓人感覺寫得輕鬆愉快,妙不可言。印象很深的一篇,故事大概發生在三十年前的鄉鎮,有一條河,有個小碼頭,幾個身份背景有點模糊的小混混,其中有一女的,幹了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一會翻牆跳窗,一會又化險為夷,非常精彩。關鍵是那饒有味道的貴州方言,被何文用到了極致。你會覺得他一點也不裝模作樣,不會投機取巧,抑或玩深沉,玩主流,最終玩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何文的小說率真,率性,仿佛一個天性快樂的人,既興奮又自信地講著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一如幾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把自己感興趣的事情,講得風生水起,活色生香。當然,這種既輕鬆又順手的狀態,一方面讓人羨慕嫉妒恨,一方面又讓人擔心,有沒有可能忽略或漏掉了某種稍微厚重一點的什麼東西。也許是我挑剔,而且瞎操心,反正我一直等著何文再上一個臺階,進入某種更佳狀態。看何文的小說,謝挺要比我厚道多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過,若干年後,我們這些人最後能留下來的,說不定就是何文的作品。的確如此,有時我感覺何文距此只一步之遙,就差一口氣了。
何文:作家,貴州省作協副主席。
楊打鐵:作家,貴州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花》雜誌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