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藝出版社的「公牛書系」其鮮明的風格和高雅的「書相」頗為引人注目。第一輯四冊即東西的《我為什麼沒有小蜜》、鬼子的《遭遇深夜》、墨白的《事實真相》和汪的《孤獨與激情》。這是一個文學公牛的方陣。這套叢書的雄性風格,便是由「公牛」們決定的。
「公牛」是創造力的象徵,是雄性剛毅的象徵,是勇猛善戰的象徵。面對所謂「陰盛陽衰」的文壇,「公牛書系」推出的幾位作家,都是屢次掀起衝擊波的實力派男性作家。他們的作品,與「美女作家」形成一種對極。與「美女作家」的文字相比,這是一種絕對迥異的風景,是一個絕對的醒目的視界。如果說,讀「美女作家」的作品,你醒著的感官可能處於亢奮狀態的話,那麼,閱讀文學公牛的作品,也許可以啟開你某些沉睡著的感官。天地乾坤,黑白陰陽,合二方能為一。讀罷「美女」讀「公牛」,猶如吃罷甜點之後喝黑咖啡,從美麗花園來到原始森林,告別迷離夢境潛入混沌深海,繾綣小橋流水之後渴望疾風暴雨……
聽說出版社編輯在策劃圖書選題時,在宏觀和微觀方面都頗費周章。所謂「宏觀方面」,大概是指整個圖書市場而言。中國的圖書市場自八十年代末出現萎縮以來,現在已經逐步復甦。經濟書籍熱了一陣之後,文學類圖書開始出現某些春天的景象。「公牛書系」正是在這樣的宏觀背景下製作出版的。而在所謂「微觀方面」,我想,在「美女作家」們燥熱了一陣之後,文學出版必然會出現一個新浪潮,「美女作家」的對極必然應運而生。「公牛書系」穎悟了這個先機,邀請鬼子、東西等在文學上屢獲大獎,又在電影和電視創作上戰績不俗、知名度頗高的作家首批登場,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
因為是與「美女作家」的作品聯繫起來談論,一個問題就總是迴避不了。這就是那個仍然敏感的話題——文學中的性描寫問題。的確,某些作品的性描寫完全在「藝術」的範圍之外,但又硬要自詡為藝術。實際上,這樣的「性描寫」只能說是性本能的反應,而不能說是藝術地描寫了的性。「公牛書系」中當然也有性描寫,但它們與為性而性的描寫判然有別。有何不同﹖我想先舉一點姊妹藝術的例子來談談。比如世界電影中的帕索裡尼,表面上看他影片中性的表現比較多,但細究起來,準確地說,他的影片實際上表現的是性的死亡——「與其說是對情慾的歌頌和讚美,不如說是對情慾的葬禮和輓歌。」路易·馬勒說:「我在影片中表現了混亂的性關係,觀眾看這些影片往往很刺激,但短暫思索之後又馬上說:「這是可恥的。」還有一些十分耐人尋味的例子——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本來有一場床上戲,刪去以後,觀眾雖然看不到任何性愛場面,但卻仍說這部電影「如此性感」。而在十分重視商業性的好萊塢影片中,《英國病人》的激情戲雖然發生在密室中,但卻是穿著衣服的。導演安東尼·明奇拉說:「我至今仍認為那是一場美妙的激情戲。」在「公牛書系」中,這些男性作家在描寫性的時候,應當說是既大膽又著眼於藝術的探索,既開放又有藝術的節制。《事實真相》中的幾篇如《模擬表演》、《夏日往事》等,可以說都是以「性」為母題來結構作品的,但是,除了性本身外,或者說在性的背後,作者墨白所揭示出的東西,遠遠超乎其上。
用情感寫作,是一部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男性作家們的情感往往比較「堅硬」,能讓他們動情的人和事,寫出來往往能感動更多的人。一般說來,男性作家忸怩作態的可能性相對要小些(這樣說,並不是要貶低女作家,誰都知道中國有優秀的女作家和女性作品),他們在自己的情感驅動下進行選材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會與女性作家形成區別,即便是同樣的題材,不同性別的作家也絕對會有迥異的處理。在這套書中,鬼子的情感目光集中在他的「瓦城」、「瓦」;東西卻有他的福克納式的南方;中原大地上的墨白,情有獨鐘的還是他的「潁河鎮」。無論是「鬼魅之氣」時現民間的南方,還是曾為中華文明中心的中原大地,男性作家們再現於筆端的,都是經過他們的情感過濾之後的獨特呈現,而這種呈現的字裡行間又浸透著他們的情感。
墨白的《事實真相》中糾纏不清的是生活在最底層者的情緒與思緒。他小說的主人公大都是民工,從「潁河鎮」走向城市的打工者。現代文明尤其是商業文明的巨大衝擊,使傳統的文化格局和生活方式面臨崩潰的命運。墨白的人物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出場的,而墨白是以「敘述我身邊的那些忍受著生活苦難和精神苦難的底層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為創作初衷的。由此一端,也可以想見情感在他作品中所佔的分量!可以說,墨白以他的勞作,開闢了「打工小說」的新生面。鬼子的《遭遇深夜》更是如此,幾乎每一篇都是對讀者的情感重擊。他的雖經精心編織卻又讓生活的原生狀態絲毫無損的故事,他那些浸透著庸常生活的無奈和傷痛的人物,以及作者靈魂與之共舞——顫慄、嘆息、咀嚼、思索和吶喊的情感,尤其在人物以那種不可預測的戲劇化方式走向死亡的時候,讀者不能不受到強烈的震撼。在《孤獨與激情》中,汪對自己筆下的知識分子有著複雜的情感。他們想改變生活但最後被生活所改變,甚至成為「多餘人」,汪雖然對他們時而冷嘲時而熱諷,有時直逼靈魂地進行拷問,但他的字裡行間總是隱含著絲絲縷縷的溫情。
與「美女作家」的又一區別,是「公牛書系」作者的「用智慧寫作」。如果說人生智慧和文化智慧是小說創作的底蘊,那麼,直接作用於創作實踐的,則是作家的「小說智慧」。「小說智慧」是作家對生活的藝術感悟,又是作家經營匠心的綜合呈現。
魯迅文學獎得主——東西的小說智慧,集中地表現在他善於將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多種異質的創作方法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形成同構。評論家馬相武形象地將東西喻為「『東扯西拉』的先鋒」,並說東西本人是一個多種創作主義的矛盾體。這也許是作家東西本人也認同的一種評論。我想,正因這樣,東西雖是十足的先鋒作家,但他的作品並不像別的先鋒派那樣令人感到晦澀難懂,而總是讓讀者有一種發現的快感。我想,東西小說智慧的一個典型特點,就是結構的機智。亨利·詹姆斯曾說:「小說之所以存在,其惟一理由就是它致力於再現生活。」同時他又指出,小說「乃是作者個人對於生活的直接印象」。東西可謂深諳此道,他正是通過結構的機智,使自己的作品既再現了生活,更表現了自己對生活的直接印象。也就是說,再現生活是其作品的形,而「直接印象」是其作品的魂。讀《肚子的記憶》,當你為最後的發現而激動的時候,你不能不為作者結構的機智而拍案叫絕。再說《反義詞大樓》吧,為了表現自己的「直接印象」,東西融合了荒誕、抽象、正話反說等等手法,以不長的篇幅營造一個陌生化的環境,當讀者剛剛覺得經歷一種「超驗」的時候,幾乎就在同時,那「超驗」便轉化為「體驗」。
如果要成為一家有影響的文藝出版社,那就應當每年都出版多一些的「正宗」文學作品。從讀者的閱讀情況來看,中短篇其實應當是主流。現在的人們都處於快節奏的生活之中,就連我們這些所謂「搞文學」的人,讀一部長篇都要鼓足多大的勇氣、下定多大的決心才行,更何談每天都在為生計而奔忙的人們!據我看到的一些資料,國外的讀者,其實閱讀最多的也是中短篇作品,國外的出版業也以中短篇賺錢的居多。我相信我國的出版業也會有這樣的一天的。但這一天不能等,要創造。學者、詩人龔明德先生有首小詩可以引在這裡:「如果花兒要等春天來了它才開/如果春天要等花兒開了它才來/那麼/春天永遠也不會來/花兒永遠也不會開」。再說,高雅的閱讀興趣,讀者的選擇品位,確實是需要培養的。培養閱讀趣味的惟一途徑,就是閱讀趣味較高的作品。「公牛書系」當屬這一類圖書,而且,它又具有較強的可讀性。還是舉例說明吧:東西是一位南方作家,他的寫作深受美國南方作家福克納的影響。與福克納比較,東西的作品很好讀,可又與書系中鬼子等人的作品不一樣,在可讀性方面他們各有千秋。福克納最有影響的作品《喧譁與騷動》,許多人讀來都感到不適應,作者的意識流手法極富創造性,令讀者有很強的陌生感,往往覺得如同墜入魔宮的迷霧。主人公班吉(那個白痴)的跳躍的思想,線索難尋。為此,評論家們費盡心機為他列出場景轉換表,分出十六個層次,九十九個片斷。這樣,普通讀者才能順暢地欣賞《喧譁與騷動》,從而產生閱讀快感。東西的作品不必要讀者或評論家挖空心思去分什麼層次排什麼片斷,這些中短篇可以隨讀隨嚼,時有發現。高雅的閱讀趣味正是在這種閱讀中培養起來的。閱讀趣味的不同,當然會造成對作家作品的不同選擇和評價。例如,一位書評者寫道,他「討厭像餘華這樣的作家」,他覺得讀《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味同嚼蠟」,而他讀美女作家的作品卻「心碎」,「仿佛在精神上酣暢淋漓地做了一次愛」。其實,誰在「三十三天」上,誰在「三十三天」下,是用不著多言的。關鍵是,人應當要求自己的閱讀趣味不斷上揚,而不是日益下沉。(東方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