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嘉璐
人類自進入文明時代,就開始有意地、逐漸系統地對主、客觀事物進行觀察、思考和研究,而且把對客觀(「物」)和主觀(思想、感情,亦即「心」)當作一個整體來認識。在希臘、中國古代和原始佛教的經典中,以及藏傳佛教的寺廟裡,仍可以清晰地看到把「心」「物」視為一體的論述。
自17世紀中葉起,對主客觀的關注和研究開始分道揚鑣,不僅研究的「對象」被二分,而且各自形成了迥然不同的研究方式、方法。簡言之,一是必經實驗,一是強調思辨。啟蒙思想家、古典科學家的論述和發現,進一步推動了二者的分野。隨後出現的工業化浪潮則更加固了雙方的陣地和基礎,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研究「物」的科學,即自然科學;研究「心」的科學,包括宗教神學和「心靈科學」(例如近兩個世紀層出不窮的種種心理學)。醫學,很自然地被歸為自然科學,因而也必須按照自牛頓以來形成的機械論、分析論、終極論、簡約化、線性化的思路和方法對待人體。自然科學為自己設置了特殊環境(實驗室)、選擇了特定對象(動物和個別人體),以得出的特殊結論作為普世真理,推廣到生活於極其複雜的社會、生態環境中的所有人身上。一個整體的人,不得不接受越來越破碎的「肢解」式檢查、分析、治療;連「心靈科學」也把非物質的心理活動推進可測量、數學化、求精確的圈子裡。例如,20世紀曾經風行一時的「格式塔心理學」就是如此。
但是,無視兩個多世紀以來西方醫學、藥學在緩解人類病痛、延長人類壽命方面的巨大貢獻,那是愚蠢的;如果拒絕科技進步和西方醫學未來的成就,也是荒唐的。我著重指出西方古典科學對「物」和「心」二元對立的思維,是要指出:這種文化,是對人類古初思想和追求的背叛;隨著對「物」的了解越來越全面、深入,就離對人心的關注、思考和研究越來越遠。工業化時代對客觀世界敲骨吸髓的利用,最根本的動力在於「心」對超過生活所需的欲望和對無限利潤的追求,這是今天世界混亂不堪、危險叢生的主因;脫離了對高尚品德的敬畏,把「技術」送進了神的殿堂,但是「物極必反」,神話惹下的災難,如環境惡化、資源枯竭、貧富懸殊、仇恨殺戮、倫理喪失、社會離散……已經把人類推進到反向的境地:人類就要開始一個科學技術的新時代、將要創建一個新範式的新時代了。
對「心」的研究,亦即對於人之自性和社會之心的拷問,固然和自然科學一樣,也是在追求真理,但是這並不是從預設開始、經過實驗室的反覆驗證而得出結論,而是從古今的實踐經驗開始,經過一代代精英的靜思、總結,並在歷史的實踐中提升、變革而形成的。從「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到「致良知」,走的就是這樣一條路。唯其經歷了幾千年的檢驗,所以能夠放之歷史長河和960萬平方公裡中而皆準,沉澱為民族文化的基因。
在中華文化的觀念中,宇宙是一個整體,其間所有事物都不是孤立的,彼此間有著極其複雜的關聯,而且永遠不停地變革著。由此去看人類緊追不捨的名利、享樂、縱慾、榨取,都是轉瞬即逝的,一時的歡愉背後是自己的、他人的永久的痛苦。
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分野以至對立,不過是兩個多世紀的「已然」,並不是「當然」;人類未來的「必然」將誕生於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親密對話,進而漸漸融合之中。
在自然科學中,醫學與人文科學的關係天然地最為密切。
1.二者力圖解決的都是「人」之自體,「本然」地需要二者相互配合、滲透;而二者的核心都是民族的哲思——在現象層面「心」「物」似乎是二分的,而到了形而上層面即完美地合一了。
2.自然科學是在不斷創新中向前進的;每一次創新都是對原有「真理」的突破和否定,同時又吸收了以前的經驗和教訓,猶如桑蠶的成長,6次蛻變,每一次都要經受艱難痛苦的考驗。人類是自覺地而非本能地向前走的。支撐著科學家不懈努力的是對探尋真理的執著。醫學發展到現在,是不是也到了一次蛻變的前夜?——雖然這也將是艱難而痛苦的。
3.西方科技走到21世紀初竟面臨著「一往而不知返」的尷尬:醫學需要在醫學與人文科學的「糾纏」中找到一條新路。
4.所有的科學活動,都是「人」在主導、掌控,都是為了人類的生存、永續,在研究者和受益者心裡都應該有一份強烈的倫理關懷。因而科學與人文的對話屬於二者共同發展創新的必有之義,否則科學技術就成了純粹的「工具」。如此下去,科學就要進一步強化它的分析性,對複雜的主客觀一直細分下去,掉進複雜化、分隔化的無底陷阱。救之之道,唯有開掘科學中的人文元素,讓科學引領人類走向對「人」和「物」全面認識的新境界。
5.自然科學,特別是醫學,將在與人文科學的對話中碰撞出智慧的火花。而中華勢應成為先行者。中華文化對宇宙和人體關係的整體觀、「民(人)為本」「推己及人」的倫理觀、變動不居的辯證觀和海納百川的胸懷,正與「心」「物」的實際情況相合;現代自然科學的許多最新成果(例如宇宙學、生物考古學、量子力學、醫學等)也越來越多地在向中華文化「靠攏」;中華以儒、釋、道為文化主幹,在浩如煙海的文獻文物中、在中國醫學的寶庫裡,處處可見。這相對於西方主要靠希臘哲學文本、現代科學的啟示而回歸人類初心,有著天然的優勢。
我們現在可以做些什麼?
1.一個時代的思維定式改變起來是很難的。知識精英如果不能喚起更多人的覺醒,不能在實踐中顯現實效,就難有說服力。建議對「中國醫學與人文」的研討繼續以不同規模、多種形式持續開展下去。
2.形成研究、探討「醫學與人文」的跨學科領軍團隊,參與策劃、組織、指導有關活動。
3.開展國際交流;既坐而論道,更起而行之;使已有的認識在醫學實踐中繼續經受考驗,不斷完善。
4.研究成果及時進入課堂,並向社會普及。我要特別強調對年青一代的教育和培養。一般來說,年輕人的創造力遠遠勝過年紀較大的前輩。歷史上,在數學、物理等領域獲得非凡成就的科學家,很多只有二三十歲。希望中國能儘快出現一批兼通文理,把醫和文再次融合到一起的年輕開創者。到那時,將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新醫學問世之日,是見物不見心的科學史終結之日,也是中華民族為人類作出又一偉大貢獻之日。
(作者:許嘉璐,系第九屆、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文化院院長,北京師範大學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院長)
《光明日報》( 2017年09月21日 07版)
[責任編輯: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