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錯刀
我在山溪裡採芹。野生的水芹菜嬌碧可憐,在石縫,在沙岸,在水中央,安靜地呼吸、生長,讓我想到漢樂府裡的《江南》,「溪澗可採芹,芹葉何菁菁……」但我不是面如建蘭初開的少女,她們採蓮、採荇、採芹,採得更多的是心情,而我,一肚子的世故和滄桑。
芹菜,專釋詞義的古籍《爾雅》又稱其為楚葵。但清人吳其濬又考證說葵就是冬莧菜,汪曾祺在其散文《葵·薤》裡也從其說,是有道理的,因為冬莧菜的別稱就是冬葵,其嫩滑也與葵的特性相符。秦漢的詩歌中經常可以看到葵,比如漢樂府裡的《長歌行》和《十五從軍徵》,就有「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舂穀持作飯,採葵持作羹」。後來盛唐的李白也喜歡寫葵,有「野酌勸芳酒,園蔬烹露葵」,「將無七擒略,魯女惜園葵」,「幾日相別離,門前生穭葵」這些關於葵的詩句。但葵為什麼不能是芹菜?初生的嫩芹是完全可以做羹的,南方有名的風味小吃辣糊湯,其中的香料就有芫荽,有時也用鮮芹,美食家更以芹葉做湯。
葵是冬莧菜還是芹菜,對我而言其實並不重要。在並不久遠的從前,我的印象裡吾鄉是並不種植芹菜的,山溪冷澗中倒是有野芹與菖蒲同生,雖然常見卻很零星。大概是我十來歲的時候,北方的芹菜經由菜商之手大批進入本地的菜市,價賤卻稀罕,引發了好一陣子的食芹風氣。隨即芹菜的種子被播入本地的土壤,旱芹茂盛於地,水芹葳蕤于田,一二十年過去,儼然成了餐桌上的凡常菜蔬。
我並不喜歡吃芹菜,少年時可能也曾經當做奇物,但後來見到芹菜肉絲、芹菜豆腐、涼拌芹菜之類,以芹菜為主或者做香頭的菜餚,就發憷皺眉。芹菜固然能安神,清熱,消肥肉,降血壓,但莖太硬,如嚼半爛木柴,味太衝,如聞英美老嫗身上幾至剜鼻的香水。何況,後來傳言芹菜不利於男人的某某物件兒,也就更加畏之如猛獸了,雖然平常不甚愛惜身體,但總也不至於自行了斷吧。
卻極愛吃鄉野溪澗中的水芹,野水芹嫩極,脆極,清香極,是大自然的慷慨施予,不採就是暴殄天物。採芹不同於在田地中割芹,後者略似於武夫持刀而大砍,魯莽而無幽趣,前者則略似舊時江南女子劃小如貝殼的舟子採蓮,屬於生活的閒情態度之一。
於春寒料峭的日子,沿著溪流的走向一直去往白雲深處,像探寶似的訪問野芹,小溪從不讓人失望,總能在轉彎處或者水潭子邊,望見冷雲朵朵。初生的野芹矮而粗壯,採擷回家,分開莖葉,莖與豆腐乾或者臘肉絲同炒,嫩葉燒湯,味清逸而芬芳,色玉碧而天然,是春日餐桌上的兩道天賜美餚。人工芹與野生芹,風味參差如是。
自記事起,故居門前那條溪河裡就一直生長著野芹,但從前鄉人並不去採來吃,不是因為「野人獻芹」的典故,而是怕螞蟥。野生水芹裡確實經常會發現螞蟥,舊時鄉間傳說這螞蟥有一千條命,哪怕是燒成灰吃進肚裡,也會在腸胃裡生根發芽,並且一變千百。時至今日,人命金貴,但同時人的口腹也幾可包天,不單鄉人採芹,連住在城裡的人也來淘寶。他們不僅採芹,也採薇、採蕨、採蒿,實在沒東西可採了,就挖人家竹林裡的筍子。山中河裡,竹下田邊,每天都有好多撥人去了又來。我母親說:「像螞蟻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