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1日,曉署在雲南陸軍講武堂內走廊。攝影_黨建偉
曉曙到合肥採訪野人山倖存女兵劉桂英
曉曙採訪滇西老兵
一個喜歡異國情調,即便去參加葬禮都不忘在捲髮上別朵花的女作家,卻因為六年前在緬甸境內的一次奇遇,轉而致力於對歷史深處的中國遠徵軍的追蹤拍攝。
2011年1月21日,晚上9點,昆明。霓虹燈閃耀的北京路上車水馬龍,茶花公園裡古色古香的石房子餐廳裡傳來手風琴演奏的《美麗的西班牙女郎》,有著「春城三毛」之稱的昆明作家曉曙的生日聚會在這裡舉行。
踏著歡快的節奏,曉曙頭戴白色緬梔子花,跳起白族的民間舞蹈。紅裙子飛速旋轉,宛如一團燃燒的火焰。生日派對的主題被她定為「永遠二十八歲」,這是她自3年前拍攝紀錄片《最後的老兵》以來,舉行的唯一一次生日聚會。
人們熟悉曉曙緣於2004年出版的一本名為《金三角的女人》的暢銷書。書中描述了兩個都市女性結伴走進金三角的生、死、性、愛的親身歷程;梟雄、殘軍、緬共、毒品、血腥、暴力、罌粟花下的殺戮、金錢背後的罪惡,這些元素讓這本30萬字的紀實文學作品備受關注。
2005年的春天,她再次踏上金三角的土地,為續寫《金三角的女人》尋找靈感。然而緬北的一次奇遇,使之與遠徵軍結下不解之緣,她的創作由此發生轉變。這位曾因《金三角的女人》而引起關注的女作家,一頭扎進了故紙堆裡,關注起那些早已被人們遺忘的「最後的老兵」。
奇遇
2005年之前的曉曙,是個喜歡異國情調故事的人。
原名李曉曙,生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雲南昆明,是根正苗紅的革命後代。八十年代初,曉曙到昆明市中醫院西藥房工作,九十年代初赴海南任經濟報記者。源於家庭的教育,「理想主義無可救藥地蔓延在我的生命裡」。1993年,為了追尋一段愛情,她只身前往俄羅斯,開始了兩年多的俄羅斯、歐洲、東南亞各國的漂泊寫作。2001年春天,為完成《金三角的女人》一書,曉曙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5次穿越緬北。
客廳裡擺放著俄羅斯掛毯、金三角咖啡、巴黎鬧鐘、義大利飾品等,都是曉曙在旅行中採購回來的。她常常對朋友聲稱,就算到了60歲,自己走在街頭的回頭率也還會是百分百。在朋友們眼中,她的衣服並不都是名牌,但一定是絕無僅有。連去參加前輩的葬禮,她都不忘在捲髮上插一朵雪白的緬梔子花。
「曉曙是昆明城裡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她為什麼這麼沉溺於關注抗戰老兵,我也曾感到好奇。」曉曙的忘年交、雲南信息報記者劉霞說,「但後來聽她的『緬北奇遇』,我才理解了她。」
那次奇遇發生在2005年初春,曉曙沒辦理正規出境手續,打扮成邊民的模樣由克欽邦邊境口岸小鎮甘拜地進入緬甸境內。她通過騰衝猴橋的熟人牽線,託當地華僑僱傭了一輛皮卡車,沿著風光旖旎的尹洛瓦底江駛往密支那。
車駛入山區,午後的天氣突變,豆大的雨點砸向汽車。早春二月的金三角尚屬乾季,這場疾風暴雨來得有點怪誕。不遠轉彎處有個村落,罵罵咧咧的司機阿莫去找老鄉幫忙搬開路上的巨石。路旁一棵龍眼樹,褐色的樹幹上的一塊鐵皮紅字標牌—彎彎曲曲的緬文下方一排醒目的中文「林伯機械修理」,箭頭指向一條綠蔭掩映的小道。
小路的盡頭有一座背靠山崗的房舍,鏽跡斑斑的鐵皮屋頂。一個滿身油汙的中年男子手握老虎鉗在忙活,抬頭看見曉曙,老熟人似的點點頭,「找我父親?他在房後。」略帶著四川口音。在房後灌木叢中,曉曙看見一位獨臂老人,身材瘦削,目光如炬,猶如風乾老木頭的臉上有種特別的神採。「女娃,中國來的哈?」濃重、響亮的四川口音。
老人用健在的右手和曉曙握手,有力,手背上的疤痕醒目,面容威儀。兩尊長滿苔蘚和白色野花的墓陵沉鬱地立在他的身後。午後的陽光,透過密林,青石墓碑上刻著褚色的隸體大字赫然醒目—「壯士離故土 肝膽照山河」,「祭戰友金光雷」、「祭戰友劉玉祥」。
老人介紹自己叫林國偉,89歲。四川宜賓人,黃埔軍校15期畢業,機械化師迫擊炮連的一名戰士。1942年,26歲的林隨遠徵軍赴緬甸,與日軍浴血奮戰,戰敗後從野人山大撤退,進入印度被編入遠徵軍駐印軍。1944年,駐印軍反攻緬北,在與日軍的一次阻擊戰中,林國偉受傷留在緬甸。後為生存流落金三角,給某地方武裝做軍事教官。
林國偉後來回到了他曾經與日本人戰鬥過的偏僻山區,與當地一名撣族女人結婚生子。憑著當年炮兵營練就的機械知識本領,開了個機械修理小作坊。這個六十多年前出國徵戰的老兵,窮其積蓄,費盡周折,終於找到了犧牲在緬北荒山野嶺的戰友金光雷、劉玉祥的遺骸,在自己的屋後為他們豎碑立墓。
黃昏襲來,林外傳來阿莫催促曉曙上路的汽車喇叭聲,她向老人告別。老人向前緊走,像是送客又仿佛是挽留,「娃兒,走吧,回國後方便給問個話,我們年輕時出國打仗為了國家,如今一把老骨頭想回家可不可以?」
山林晚風拂過老人稀疏的白髮,渴望的眼神讓人揪心。
尋找
「1500名傷兵因為無法隨軍長途跋涉『野人山』,他們留在了莫的村堪迪佛塔旁的醫療站,為免受被日軍俘虜之辱,他們慨然於5月21日凌晨集體引火自焚??所有在場的官兵掩面慟泣,黑壓壓一片長跪不起。」回國後的幾個月裡,曉曙眼前總是不斷浮現遠徵軍突圍「野人山」前傷兵集體自焚的那一幕慘狀,林國偉老人的描述,她始終不敢也不願意相信。
匆匆的密支那之旅回國後,曉曙陷入浩如煙海的二戰史料和遠徵軍倖存者回憶錄中。1942年5月,中國遠徵軍回國的道路已被日軍切斷,指揮官杜聿明命令銷毀全部機械化輜重,率部闖入了被當地人稱為「絕地」的野人山。
2006年4月4日正午時分,曉曙站在騰衝和順鄉滇緬館抗戰館的展牌前,一段黑色粗重的文字電閃雷鳴般擊中了她:七十年前,日軍打響了盧溝橋第一槍。無數青年學生投筆從戎參加遠徵軍,其中就有不少女學生。鮮為人知的是遠徵軍撤進野人山的隊伍中約有200個女兵,她們是翻譯、報務、醫務等文職人員。最後只有5個女兵走出了野人山。
這些上個世紀40年代正當花季的女兵入伍之前也許是少女、學生、女兒、妻子、母親,她們本應享受家庭、學業、友誼、愛情、婚姻的和平生活,卻不幸遭遇了戰爭。曉曙決定去尋訪這些女兵的故事。
2006年年初,鳳凰衛視播出「野人山」倖存女兵劉桂英的故事。曉曙通過合肥電視臺《晚間紀事》欄目組,找到劉桂英獨居合肥的地址。中秋節,終於到合肥與88歲高齡的劉桂英相擁而泣,央視《半邊天》欄目記者記錄了這個過程。
隨著劉桂英的故事在央視一套、十套的播出,更多的抗戰老兵及其家屬開始與曉曙取得聯繫。追尋老兵當年的足跡,她遠赴南洋的檳榔嶼、太平洋的塞班島,到泰北、緬北、滇西騰衝、龍陵、松山??尋訪到二十多位流落國內外的遠徵軍老兵。
對於60多年前「二戰」的記憶,曉曙決定要用紀錄片的形式把這些老兵的影像留存下來。2008年冬天,在昆明中美友誼二戰公園籌委會的支持下,她開始策劃撰寫《最後的老兵》拍攝計劃,並邀約志願者拍攝。
攝製組由作家、畫家、業餘電影導演、軍事專家、大學老師等愛心志願者組成,自籌資金與設備器材。紀錄片預計製作六集,分為《英魂歸來》、《魂歸松山》、《美麗的靈魂》、《肝膽雄魂》、《異域孤魂》、《大國之魂》。
「這不是商業片,我們不追求商業價值,只想記錄這段歷史,呈現歷史的真實。它應該成為一部故事性極強並具有史料價值的紀錄片。」曉曙是這部紀錄片的總策劃和總撰稿人。
2009年初春,根據前幾年尋訪到的老兵線索,志願者攝製組從昆明出發,奔赴滇西、緬北密支那,開始了《最後的老兵》的採訪拍攝。在滇西採拍了15位老兵及一些歷史見證人。在伊洛瓦底江畔的密支那,在遠徵軍與日軍曾經拼殺血搏的戰場,採訪拍攝了在異國他鄉艱難謀生的四位老兵及當地愛國華僑等。
密支那拍攝回來後,資金鍊斷裂,拍攝被迫停下來。起先採拍過的幾個老兵接踵過世,時間緊迫。2009年的聖誕節,昆明醫學院的曲燕教授給攝製組送來了雲南金晨公司提供的經濟支持。2010年開春,攝製組奔赴杭州、成都、重慶、通海、松山等地採訪拍攝。
22克靈魂
「傳說人的靈魂有21克,當這個人死去時,他的體重會減21克,但我更相信一些異於常人的靈魂,他們的靈魂有22克。」曉曙在小說《二十二克的靈魂》的題記裡這樣寫道。以劉桂英等為原型創作的反映遠徵軍個人命運的小說《二十二克的靈魂》,和影視劇本《芸香草》也正在創作之中。這也是她拍攝紀錄片《最後的老兵》的初衷。
2009年11月25日遠徵軍倖存者97歲的陳寶文老人去世。陳寶文黃埔軍校十期畢業,兩次長沙保衛戰衝鋒陷陣,滇西松山大戰司令部任作戰參謀,1946年留學美國西點軍校,畢業於美國西點軍校,為報效祖國,1949年從臺灣回到故鄉昆明。三十年拉板車做苦力,撫養六個兒女,並翻譯了近百萬字的抗戰歷史文獻,直到生命最後一息。
「抗戰老兵們包括陳寶文,他們都有個心願,那就是得到一枚相關部門頒發的抗日紀念章,但直到離開人世也沒能得到。」回憶陳寶文,曉曙潸然淚下,「但我深信,功勳章就在人民心中。」
2009年志願者攝製組一行人在緬甸密支那一座綠樹環繞的餐廳見到了四位流落異國他鄉60多年的遠徵軍老兵。老人們均近九十歲,白髮蒼蒼,步履蹣跚,眼裡滿含對回歸故土的期盼,他們激動地一遍又一遍念叨著感謝祖國沒有忘記他們。攝製組的人都背過頭悄悄抹去淚水。
在緬北,日本的一些組織打著興建佛寺的旗號,在密支那眾多地點興建「紀念日軍18師團陣亡官兵」的慰靈碑、慰靈塔,甚至為陣亡的戰馬也修建了慰靈碑;英軍的緬甸公墓修建了齊整的草皮;太平洋塞班島開滿黃白相間的緬梔子花,面對大海若干林立的日軍慰靈碑,刻著每一個陣亡軍人的名字,甚至每個人的家鄉、所屬部隊都記載完備。而不計其數的中國遠徵軍將士的墓在上世紀70年代就已被緬政府剷平。
而國內昆明圓通山遠徵軍烈士的墓地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保山倖存的數十位中國遠徵軍老兵每月靠100元的生活補貼艱難度日。坐落在騰衝城內的國殤墓園門前冷落車馬稀,城外二十公裡處的熱海溫泉卻是遊人如織。
「抗戰期間中國付出傷亡軍民3500萬人的慘重代價。從全民族抗戰的角度,應該超越政黨歧見從大歷史觀出發,每一個士兵都為中國贏得了尊嚴和榮譽,每一個犧牲者都值得緬懷和敬仰。無論這些老兵抗戰期間屬於哪個黨派陣營,無論是正規軍還是地方武裝,無論是前線士兵還是後方的醫護人員。」
「中國遠徵軍曾兩次入緬抗擊日軍,前後有八萬將士英勇犧牲,為國捐軀在異國的土地上,還有一些倖存的老兵因不願加入外籍,又無法回國,晚年仍過著艱難的生活。」在今年全國「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成都軍區《西南軍事文學》主編裘山山建議,搜尋中國遠徵軍抗戰烈士遺骸,迎接八萬亡靈回國。
曉曙仿佛看到了希望,「說明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從2009年頭開拍至今,攝製組已用鏡頭記錄下了倖存的四十五位抗戰老兵,其中六位老兵已經過世。朋友聚會,曉曙常給大家講述抗戰老兵的故事。她依然為拍攝前景充滿憂慮,「即使資金充裕,後期製作圓滿,但我聯繫了數家電視臺,他們都不願意播,理由是沒有廣告。」
客廳裡,水晶香爐裡的迷迭香在燭火裡沸騰、馨香四溢。德國的「咕咕鐘」在午夜裡敲響,猶如布穀鳥在遙遠的密支那叢林裡鳴叫。
(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