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騎兵
波蘭是個讓人同情也讓人意外的國家。在16世紀,波蘭-立陶宛聯邦還曾是歐洲最大的國家,到了18世紀,卻慘遭強鄰的三次瓜分,從地圖上消失。
又經過了一個多世紀的磨礪,到了20世紀,精神不滅的波蘭終於獲得重生。整個過程正如波蘭國歌《波蘭沒有滅亡》描繪得那樣,充滿悲壯的色彩。
為什麼波蘭會遭遇如此的挫折?波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國家?波蘭人又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問題,在波蘭裔英國歷史學家兼作家亞當·扎莫伊斯基的著作《波蘭史》中,能找到答案。
《波蘭史》從梅什科一世開創波蘭王國講起,直到重生後的波蘭如何步入現代,展示了波蘭在千年中所經歷的波折。
看完《波蘭史》有一個感覺,波蘭跟別的國家不一樣,波蘭人也跟其他國家的人不一樣。波蘭人酷愛自由、從骨子裡反對專政,因此,在波蘭建立了很獨特的國家制度。
波蘭被瓜分,可以說是這種脆弱制度的必然結果,但波蘭能夠重生,也得益於這一制度的遺產。
波蘭人對專制統治的恐懼
讓波蘭國王成為高級打工仔
波蘭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能夠參政的波蘭貴族階層,非常熱愛自由、積極維護貴族之間的平等權利,對專制統治的恐懼可以說是深入骨髓。
他們把王權當作洪水猛獸,好像國王一旦有了權力就必然成為暴君、最終損害他們的自由和權利。所以他們對王權極度恐懼,總是小心翼翼、嚴加防範,並抓住一切機會不斷削弱王權。
面對貴族的限制,波蘭國王們是怎麼做的呢?國王們的政治手腕本身就不夠成熟,他們不能有意識地去樹立國王的權威、集中更大權力,反而多數情況下都順應了貴族的要求,這就使得他們的地位變得越來越尷尬。
皮亞斯特王朝的國王們開創了波蘭王國的基業,可以說成就斐然,比如卡齊米日大王把國土從即位時的10.6萬平方千米擴張到了逝世時候的26萬平方千米。
但他們更擅長於對外開拓疆土,而不是對內建立有效的統治。他們的統治能力不足以管理已有的疆土,也阻擋不了地方貴族權力的不斷擴張。他們有時候甚至不能維持波蘭廣大疆土的統一,而是把國家拆分給兒子們分別管理。
瓦迪斯瓦夫一世就打算把國土分給兩個兒子,他的小兒子博萊斯瓦夫三世成功趕跑哥哥,獨自繼承了王位。可最終博萊斯瓦夫三世還是在地方貴族的脅迫下,把國土分給了五個兒子。
這種分裂的局面需要其後的國王付出更多努力重新統一起來。國王自己主動拆分國土,而不是盡力統一領土,可見他們在統治國家時的確力有不逮。
雅蓋隆王朝的國王們同樣如此。他們擅長開疆拓土,統治下的波蘭-立陶宛聯邦在15世紀末已經佔據了整個歐洲的三分之一,但他們又很缺乏治理龐大帝國的經驗,沒有保住自己的權力。
這就給了貴族可乘之機。波蘭原本就沒有建立起封建分封的體制,沒有行使中央權力的渠道。國王指派到各個城市的「領主」作用有限,各個城市基本處於自治狀態,被當地貴族掌控。
現在,貴族們抓住國王需要資金或者軍隊支持的各種機會,跟國王討價還價,不斷地換取更多的特權。結果,貴族的權力越來越大,國王的權力越來越受到限制。
等到雅蓋隆家族絕嗣的時候,貴族們決定選舉新國王,候選人除了本國貴族外,還包括外國貴族。對波蘭貴族來說,「沒有國王從來不是問題」,因為國家大事由議會決定,選出來的國王不過是個臨時坐上王位的高級打工仔,權力很有限。
甚至,新任國王在即位時要宣誓效忠於他的臣民,而不像其他國家那樣由臣民宣誓效忠國王。如果國王違反任何約定或者協議,就會失去王位。可以想像,這樣的國王,並不是什麼令人羨慕的好差事,也很難有什麼突出的作為。
選外國貴族當國王更是不靠譜,你能想像從鄰居家拉個人來自己家管事兒麼?一個外國貴族突然被推選成波蘭國王,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他不會全心為波蘭的國家利益考慮,很可能會有自己的小算盤,如果覺得得不到什麼好處,大可以一走了之。
所以,出現法國貴族亨利·瓦盧瓦放棄波蘭王位跑路的情況,就在所難免。
正如作者亞當·扎莫伊斯基所說,「對專制統治的恐懼,是波蘭貴族共和國政治體制大廈中所有令人驚訝的做法的根源」。
國王混成打工仔,這個結果實在出人意料。那波蘭的其他機構是否能有效的管理波蘭呢?答案同樣令人失望。
有缺陷的民主制度
不成熟的政府機構
波蘭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的議會制度,這比英國等西歐國家還要早。但這種議會民主制度自誕生之日起就自帶缺陷。
首先因為這種民主僅限於貴族內部,其中,參議院由大貴族掌控,眾議院由中小貴族掌權。因為完全由貴族把持,這種少數人的民主制度,只關注貴族階層的利益,完全忽略餘下90%多的平民的利益。而貴族內部的成員也變得越來越複雜,相互之間的觀點和利益相差巨大,很難達成一致意見。
其次,議會雖然是立法機構,也掌握著宣戰、籤署合約、締結聯盟等權力,還有權對國庫進行審計,但是,議會本身沒法執行決策。沒法執行的決策就成了空話。這種制度上的缺陷被形象地稱為「癲癇」。
另外,「自由否決權」也是阻礙議會正常運行的一大障礙。因為有一個人反對就不能通過,「自由否決權」給了單個議員阻止決策的可能。
只要討論的決策不符合任何一個議員的利益,甚至僅僅是某個議員進行報復或者慪氣,都能讓前期爭取一項決策的努力付諸東流。這項權力的確保證了波蘭人最重視的自由,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波蘭變成君主專制國家,但也讓波蘭政府變得十分脆弱無力、效率低下。
1831 年起義中的艾米莉亞·普拉特爾和鐮刀軍。艾米莉亞·普拉特爾是波蘭著名女英雄,在 1831 年十一月起義中她毅然從軍,並獲得上尉軍銜。起義後期她因病逝世,年僅 25 歲。油畫,揚·羅森作品。
波蘭-立陶宛聯邦政府機構在其他方面的表現同樣差強人意。
波蘭沒有一個正規的財政管理體制。在經濟最活躍的領域,比如貴族掌控的貿易、猶太人社區的大規模經濟活動等方面,都是免稅的。最大的經濟中心格但斯克城也享受很多免稅特權。能收稅的項目效率又非常低下。
波蘭的軍隊規模不大,防禦能力不足。這不僅僅是因為貴族們害怕花錢,更因為他們害怕任何常備軍隊最終都可能成為國王專制統治的工具。在太平時期,這個缺點還不甚明顯。一旦周圍的強鄰舉兵相向,脆弱的軍隊根本無力保衛國土。
波蘭的外交也很可笑。整個17世紀,波蘭的外交使團在歐洲的名聲都不好。他們用大量的駱駝和金蹄鐵展示出一種華而不實的炫富式外交形象,只給人一種暴富的誤解,而實際上沒有制定任何真正有效的外交政策。
總之,16世紀的波蘭-立陶宛聯邦雖然面積達到99萬平方千米,成為歐洲最大的國家,在表面也維持著多民族、多文化共生的狀態,但它有缺陷的民主制度、不成熟的政府機構實在是非常脆弱。
就像作者評價的那樣:「波蘭-立陶宛聯邦最讓人驚詫的一點是,這個國家完全談不上有什麼行政體系。考慮到其面積廣大和民族眾多,這一點更令人費解。」這種脆弱的狀態,根本禁不起外力的衝擊,所以,在18世紀,面對三大強鄰的三次瓜分,波蘭毫無還手之力。
波蘭-立陶宛聯邦的政治遺產
幫助波蘭重生
儘管波蘭-立陶宛聯邦脆弱低效的政府機構在面臨強鄰瓜分時沒能保全波蘭,但其政治遺產在民眾中的持續影響,最終卻幫助波蘭渡過了難關,讓波蘭得以重生並重新尋找自己的道路。
從14世紀開始,波蘭就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國家概念。這種觀點認為,波蘭國家的主權,是屬於地理概念上的波蘭,而不是波蘭國王本人。
這裡的波蘭國土包括被外國佔領的土地。所以,波蘭被瓜分後,波蘭人認同的是始終心目中的波蘭,而不是當時統治他們的那個外國政府。
並且,波蘭很難被殖民,這是由于波蘭原有的政府機構很不完善,存在感很弱,導致無論哪個外國政府把自己原有的政府機構搬運過來,都讓波蘭人覺得這是外來物,產生強烈的不適應。
1773 年 4 月 23 日,在波蘭議會討論並準備通過三國瓜分波蘭的決議時,議員塔德烏什·雷伊坦袒胸躺在議會出口處,試圖以此阻止決議通過。雷伊坦此後淡出政壇,鬱鬱而終,據稱自殺而死。油畫,揚·馬泰伊科作品。
即使國土被分裂,但波蘭民族卻沒有因此分裂。不管是在外國統治下的波蘭人還是被迫流散海外的波蘭人,他們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波蘭民族性。
共同的語言幫助波蘭人增強波蘭民族的自我認同。當波蘭語教材被禁用時,教會的低級神職人員私下興辦學校,幫助波蘭民眾保存本民族的共同語言。
被瓜分時期的波蘭文學非常繁榮,甚至「地下密謀、非法印刷和走私圖書再次成為波蘭社會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波蘭語印刷品把分散的波蘭人從精神上團結起來。
他們從來沒忘記自己是波蘭人,從來沒忘記祖國波蘭。
更重要的是,波蘭-立陶宛聯邦的覆滅,促使波蘭人反思以往政治制度上的不足。他們認識到過去的體制多麼脆弱、效率多麼低下,並進一步思考,如果要恢復波蘭獨立,要把波蘭建設成一個怎樣的國家。
儘管過去的經驗不足,但波蘭人的確積極地尋找新的發展方向並勇於嘗試。建立新波蘭的嘗試過程很漫長,也未能避免不斷試錯,畢竟,千年歷史上所缺的課,終歸是要從實踐中補回來。這是波蘭必須面對的挑戰,這也是亞當·扎莫伊斯基這本《波蘭史》想要探討的波蘭未來。
汗青堂 · 034
《波蘭史》
[英]亞當·扎莫伊斯基
後浪 |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用富有激情的筆調
全景式地展現了波蘭一千多年來的奮鬥史
內容涵蓋梅什科一世皈依基督教
至波蘭步入重新統一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