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層出不窮的Bug和並不算流暢舒適的用戶體驗,《賽博朋克2077》在社交平臺上掀起的全民遊戲狂潮得以正式告一段落,卻讓「賽博朋克」一詞正式成為2020年底的關鍵熱詞之一。
這一發端於科幻小說,經由科幻電影作品與遊戲視效的具象化呈現,以Cybernetics(控制論)與Punk(朋克)組合而成的拼貼詞彙,其「高科技,低生活」(low-life and high tech)的核心意義指向藉由不斷放大的公共討論中被進一步強調。
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滿一年的檔口,這種討論同樣可視為,對由疫情導致的隔絕、衝突、失序、個體隱私於大數據捕獲之下無處遁形、人們依靠網際網路勉力維持虛擬連接,而科技在這一年中對人類社會無差別掃蕩所引發的恐慌心境現狀最真實的寫照——「賽博朋克2077」在當下尋找到了確切的現實支點。
從遊戲回到電影,1982年《銀翼殺手》的出現,統治了觀眾從此之後至少三十年關於「賽博朋克」電影的想像:永不停息的暗夜的雨,密密麻麻的霓虹燈牌閃爍的紅藍色調溢滿屏幕,高聳入夜的摩天大樓與擁擠破敗的街巷相對,飛行汽車從巨型全息影像廣告前穿身而過……
六年後的1988,張藝謀憑處女作《紅高粱》問鼎金熊,引領著第五代第六代導演們用現實主義筆觸盡情揮灑,滿足著冷戰後西方世界對這個東方社會主義大國的好奇與窺探;在《黑客帝國》引發「缸中之腦」迷思、掀起矩陣革命的次年,李安的《臥虎藏龍》正式將中國武俠電影推向世界。
而中國的科幻電影之路,有據可考的第一部自1938年由楊小仲執導、韓蘭根主演的《六十年後上海灘》始,到十七年電影時期鮮為人知的、由上海科教電影製片廠出品的少兒科幻電影《小太陽》以及大躍進背景下的《十三陵水庫暢想曲》,再到八九十年代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珊瑚島上的死光》、《霹靂貝貝》等,每一部電影的出現都多少帶有「裡程碑」的意味而名留古早中國科幻史。
縱觀中國電影的發展之路,科幻作品一如西方世界的舶來物,在這片農耕文明孕育的熱土上生活了幾千年的創作者們,似乎天然地兼備回溯歷史、立足當下的傳統,卻少見推演未來的根基、實力與雄心。
2019年,改編自劉慈欣同名小說的《流浪地球》和寧浩的《瘋狂外星人》同檔上映,內地狂攬七十億票房,再度催生科幻電影熱潮,緊隨其後的《太空堡壘》雖掌聲與板磚橫飛,但是創作市場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總算多少讓人瞟到了中國科幻電影的曙光。
同樣在這一年,中國首個以「科幻」為主題的電影周——藍星球科幻電影周年末落地江蘇南京牛首山。此前,科幻電影在電影節上大多是作為類型電影子單元出現,「三大」歷年獲獎的影片中姑且戈達爾《阿爾法城》這一部科幻片榮膺金熊。
科幻片先天的宏大世界觀架構與追求強烈視覺感官刺激的特質,都讓科幻片走向高概念大手筆的商業電影路線,而對奧斯卡這類慣會將社會政治議題納入考量標準的學院派獎項來說,相比現實主義作品,科幻電影在架空的未來社會的確難以讓觀眾對當下產生認同。在電影視效工業體系完備且科幻佳作頻出的歐美國家,科幻電影尚且淪落至此,更不用說還在起步階段的中國科幻,藍星球的出現必定意義非凡。
跨界與創新:中國的「西南偏南」?
一個必然值得商榷的問題是,當我們在談論所謂「中國第一」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藍星球誕生之初,作為中國首個科幻電影周,其對標的正是美國奧斯汀的西南偏南電影節(South by Southwest Film Festival,SXSW)。作為北美地區在奧斯卡之後最大的春季電影盛會,電影節是整個西南偏南電影、音樂、科技大會和文化藝術節(SXSW Conference & Festivals)的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搖滾明星、政客、好萊塢大導、製片人、網際網路科技公司以及世界最前沿的創意互動設計皆相聚此地以獲得最大程度的曝光與關注。
當推特、知乎、埃隆·馬斯克以及更多的矽谷科技精英們把新品發布會帶到西南偏南,SXSW與生俱來的極客氣質與偏重人工智慧的科幻電影獲得極大程度的內容共振,「跨界」、「創新」成為西南偏南最顯眼的標籤,也是藍星球最重要的特質。
首屆電影周即邀來「中國科幻第一人」劉慈欣擔任評委會榮譽主席,第二屆則由與南京、與科幻電影淵源頗深的電影導演陸川領銜,除此之外眾多科幻作家、科學家、教育家、學者在連續兩年的電影周中也以不亞於電影人的數量位列嘉賓席,為期四天六場的論壇大師班討論範疇從科技傳播與科學倫理,到科幻電影類型產業創作困境,乃至科幻電影與疫情之下人類命運前路進行了深思。
如何將跨界整合思維真正服務於電影創作,使電影創作更具全產業鏈視野,第二屆藍星球電影創投會創新首推創投「評審矩陣」。在常規設立的創投評審委員會之外,以科普科幻研究專家作為「科幻架構師」,為科幻電影項目提供從科學顧問到科幻設定等多方面建議與支持。
而資深電影市場從業者則以「市場戰略專家」身份為入圍項目路演提供專業市場建議。最終在收到的152個項目中評選出包括「最佳電影項目」、「最佳幻想創意」、「最具商業潛力」與「最具視覺想像」在內的四項大獎。
在備受關注的主競賽單元,組委會在收到的來自21個國家297部科幻短片中,評選出34部優秀佳作,分設為「虛擬幽靈」、「太空歌者」、「未來旋渦」、「超級現實」、「妙想天開」、「神秘主義」6個單元在騰訊視頻、知乎開設專欄進行線上線下同步展映。
由電影導演陸川、製片人葉寧、國際頂級特效師吉姆·瑞吉爾、美學藝術家曹斐、國際特效製片人史蒂夫·卡斯特和科幻作家韓松組成的最強跨界評審團,為這些優秀的參賽影片給予了更加多維的審視與思考。
一舉包攬最佳影片與最佳表演大獎的美國短片《後代》,講述了在未來,男性通過後頸受孕獲得異種(優等物種)人生殖權,影片並未止於對這一怪誕設定的獵奇,而是將職場性騷擾、婚姻、生育等一系列現實問題通過性別調轉重新加以探討,在敘事、表演、鏡頭語言上都相當成熟老練。
「最佳導演大獎」由中國年輕的創作者姬京璐收入囊中,評審團在頒獎詞中寫道「中國年輕電影人在面對科幻時,在工業化模仿之外,更加注重對現實的表達,這是一種自信從容與創作自覺」,既是對導演本人的讚賞,同時也是對當下中國年輕科幻創作者們的最切實的期許。
此外,可愛有趣的太空冒險定格動畫《何以為喵》、浪漫溫情的外星「畫皮」故事《小小中國姑娘》兩部影片分獲最佳編劇、最佳視覺想像獎。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於以往電影節展只和流媒體合作展映的慣例,以社區問答見長的知乎APP與藍星球的跨界合作竟毫無違和感,甚至在電影周結束後,藍星球專題頁仍在源源不斷更新著關於科幻電影的諸多討論,這或許也啟發我們重新思考電影節展應該如何發掘自我特質從而找尋出更加多樣的呈現方式。
此外,藍星球影展舉辦地的布展設計更是處處可見其「跨界」精妙之處。作為牛頭禪宗的發源地,科幻論壇兼放映主場地所在的牛首山佛頂宮所採用的空間設計本就是一場宗教與科技的跨界空間藝術盛宴——56根雕制了菩提法相的石制雲門如意柱支撐起的小穹頂,出奇制勝選用鋼結構堆疊成一個個金屬稜錐造型,一如釋迦牟尼頭頂的髮髻,袈裟造型的大穹頂同樣以曲面鏤空鋼骨架製造流動飄逸感。
進入地面一層的禪境福海,光電媒介與數字交互技術操縱下散發出藍紫色光芒的高聳穹頂,包裹著跟隨舞臺裝置緩慢移動的巨型臥佛與牆壁上的千面佛窟,總不免勾起參展者對大佛「義體化」的想像。
筆者攝佛頂宮禪境福海內景
而隨處可見的日式枯山水與牆面鏤空燈管設計,似乎也都能在丹尼斯·維倫紐瓦的《銀翼殺手2049》中找尋到相似的色調和建築風格,如此「賽博朋克」風的佛教聖地著實讓人眼前一亮。
左與右中為筆者所攝佛頂宮內景,右上、右下為《銀翼殺手2049》劇照
轉譯與聯動:搭建科幻電影節全球網絡
任何一個新生電影節的出現無不是站在前人肩膀上所作出的一次創新嘗試,藍星球的「首創」意義同樣在此。進入到第二屆,除常規電影節所必備的競賽、展映、論壇與大師班、創投會、頒獎禮之外,藍星球首次引入「48小時挑戰賽」,入圍的8個創作團隊需要在48小時內在南京特定場地各自完成影片的拍攝、剪輯和製作成片,並提交組委會評選。
48小時挑戰賽由倫敦科幻電影節」(Sci-fi - London)創始人路易·薩維(Louis Savy)於2010年首次推出,並成為倫敦電影節的常駐單元,並一手發掘了彼時還名不見經傳的加雷思·愛德華茲(Gareth Edwards),為他贏得了執導《怪獸》的機會,愛德華茲也在此後執導了《哥斯拉》和《星球大戰·俠盜一號》。
路易·薩維曾在訪談中提到,48小時挑戰賽創設的目的旨在打破科幻電影必須是高成本大製作的刻板印象:「製作科幻電影不需要昂貴的計算機生成(CGI)效果,一部低預算製作電影也可以像《獨立日》、《黑客帝國》或《星球大戰》這樣的大片一樣精彩,最重要的是一個合格的故事。」這對當前尚未形成完備視效工業體系的中國科幻電影來說無疑是一個嶄新思路,也是對當下中國科幻電影「重特效,輕故事」種種亂象從人才培養和創作導向層面的一次撥亂反正。
當然,從電影節對城市品牌塑造角度來說,當南京的城市印記從無到有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科幻電影作品中,一如東京、香港之於賽博朋克,山城重慶之於犯罪題材影片,南京也一定可以在世界影像中從六朝古都邁向「未來之城」。
或許同樣是受倫敦科幻電影cosplay裝扮遊行活動啟發,第二屆藍星球首設「賽博星球跑」,以牛首山登山沿路設置馬拉松賽道,目的正在於因地制宜調動全民跨界參與科幻的熱情。
藍星球在對國際友節的參考與在地轉譯的同時,也在積極地將自己納入國際科幻電影節甚至是歐洲三大電影節網絡之中。
從連續兩年邀約路易斯·薩維和錫切斯電影節核心成員葛洛麗亞·費爾南德斯,藍星球科幻電影周至今已與倫敦國際科幻電影節、西班牙錫切斯電影節、美國波士頓國際科幻電影節等在內的六大科幻電影節建立了合作關係,自競賽單元遴選出的多部優秀獲獎短片也分別在2020年與2月和9月登陸柏林與威尼斯兩大國際電影節參與放映交流。
從這顆蔚藍星球發射出的信號正在被接收並源源不斷得到迴響。
當下與未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早在2015年,文學界就出現了「科幻元年」的呼聲,時年劉慈欣《三體》、郝景芳的《北京摺疊》先後摘得被稱為科幻藝術界「奧斯卡」的雨果大獎,中國科幻界士氣為之大振。此前就已經拿到《三體》影視化改編權的遊族網絡,為安撫科幻迷們躁動的心頻頻表態不差錢兒,一定要對得起中國觀眾。
然而在經歷了項目屢次跳票、製片人、特效團隊撤換種種風波之後,2020年末的一樁遊族高管投毒命案登上新聞熱搜,《三體》影視改編之路再度前路渺茫。
《流浪地球》的「元年」之後,市場上似乎再沒有能拿得出手的中國科幻電影作品,當「元年」效應帶來的立項狂潮褪去,一批項目死的死傷的傷,能留下來的早已所剩無幾,「元年」的門又關上了嗎?
今年8月,國家電影局、中國科協印發《關於促進科幻電影發展的若干意見》,被業內稱為「科幻十條」,真正給了科幻電影在創作生產、發行放映、特效技術、人才培養幾個層面內在政策導向上一些切實可行的建議與明晃晃的資源傾斜,而藍星球的使命同樣也在於此——幫助中國科幻電影強起來,走出去。
作為一個新生影展,藍星球科幻電影周當然還存在著諸多進步的空間,如影展展映空間的缺位、受眾偏狹的問題。但是正如陸川導演在藍星球上接受採訪時所說的那樣:「我們不應該譏諷每一個探索者的努力,只有更多的青年導演投身科幻片,我們的科幻片才能形成自己的工業體系。」
藍星球要做的正是匯聚螢火之光,指引著愛科幻的電影人們於浩瀚電影宇宙中更加堅定地在此尋回屬於自己的理想天地。新的一年,願中國科幻電影能有個更加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