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子殺手》的評價褒貶不一與票房撲街,都不妨礙它是一部電影科技上劃時代的影片,為了在大屏幕上讓威爾史密斯與年輕三十歲的自己演對手戲,導演李安是花了血本的。李安對銀幕上史密斯的數據分身要求很高:不僅要年輕,還得傳神。因為很多人對斯密斯最初的銀幕形象記憶猶新,他們希望在克隆版的年輕殺手身上真正找到那個初出茅廬的史密斯,但恰恰因為是複製人,又是殺手,這個年輕版的數字分身還得有那麼一絲邪惡勁。
《雙子殺手》海報
《雙子殺手》引發兩方面的討論,一是如何在銀幕上塑造出真實的數據分身,逼真地令人真假難辨;另一個則更富有哲學思考,如果在真實世界中,真能克隆出一個人的副本,它會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衝擊?而後一個問題恰恰是另一部新的奈飛電視劇《悅納新自我》(Living with yourself)設想的劇情。
《悅納新自我》講述的是中年油膩男通過克隆尋求「救贖」的故事。蟻人的扮演者保羅·路德在電視劇裡出演男主角邁爾斯,一個在工作和生活中掙扎,喪失了創作的靈感也失去了愛情新鮮感的中年油膩男,嘗試著「全新」的水療療法重新找回活力,殊不知這其實是克隆出一個更健康的自己去全新面對生活。
現實世界中,這種重塑活力的方式有很多,有的人去打玻尿酸撫平面龐上的皺紋;有的人嘗試「吸血鬼」,期望輸入年輕人的血液帶來青春;更多人則寄希望於基因療法,期望緩解衰老,把青春留住。《悅納新自我》裡的創意更大膽,直接去克隆一個全新的人,一個因為做了很多DNA修復所以可以比本體更健康的複製人,而且用這個複製人來取代本人。不過,如果這樣的克隆真能成功,不僅塑造出樣貌相同但更健康的軀殼,還能將記憶一絲不落地轉移,它會給被複製人的生活帶來什麼樣天翻地覆的改變?這的確是需要大開腦洞的思維實驗。
《悅納新自我》海報
《悅納新自我》裡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科學倫理問題,同樣也是一項哲學思考,即意識與肉體關係的問題。如果人與複製人可以擁有完全一樣的軀體,相同的記憶,那麼複製人可以取代人麼?問題是,當複製人一旦被製造出來,就好像一個人的歷史到了分叉點。面臨相同的情況,複製人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因為他更健康,他有更多活力,也因為他擁有獨立意識。
這裡其實就埋下了第一層隱喻:當人製造出新的機器——無論是基於矽片的機器(我們所熟知的人工智慧)還是基於DNA的機器(複製人)——只要機器擁有了獨立意識,就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我們無法規定,也無從預測他進入真實世界之後的想法。你可以克隆身體、複製記憶,但是無法保持自主意識的延續。換句話說,這種複製人在真實世界中做出的全新選擇,恰恰因為是中年油膩男所不能夠的,才特別有意義,但這種選擇是你的麼?如果迷失了自我,這樣的實驗還有什麼意義?
《西部世界》裡也有過類似的覺醒。當不斷被抹去的記憶在某個時點在複製人的腦海中被浮現出來的時候,她不再會安守著對自己的安排。
第二層隱喻是有關年輕的隱喻,也是為什麼中年油膩男如此渴望的原因,因為那是全新的體驗。
年輕所帶來的改變,無論是DNA修復帶來的健康還是克隆過程中的肢體美容(比如把闌尾的傷疤修復)所帶來的容光煥發,都可能給複製人帶來看世界完全不同的視角。這是為什麼有人會選擇克隆的最根本的原因,希望給已經陳舊也沉寂的生活中注入大汩的活水。
肢體的年輕會不會帶來心態的年輕?而這種年輕是不是意味著能重新發現大自然中的美,而不是被疲憊的生活所拖累,能夠從上千個日日夜夜沉悶的婚姻生活中走出來,從伴侶身上發現美,從而找到生活全新的意義?在這裡,年輕的隱喻其實是在追問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複製人本質上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他會有一種從心底裡湧動而出的新鮮感,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也無法形容。發現,源自陌生,即使複製人被植入了所有的記憶,本質上現實世界裡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全新的開始:記憶中的,和真正用感官所感知的相比,無論是第一口吃下的甜瓜,還是第一次見到郊外翠綠的田野,都顯得那麼蒼白。
中年油膩男想要的年輕,是對記憶做拉皮手術,重新在生活中感知到新鮮感。
《悅納新自我》也提出了兩個既有趣,又重要的問題:
首先,記憶是可以傳遞的麼?靈魂或者思考是否能與肉體分開而獨立存在?我們每個人的肉體和自我認同之間,是不是可以割裂?
有一種研究強調,我們並不只是利用我們的大腦去思考,我們還會利用其它感官去感知世界。在《快思慢想》中,我們之所以可以本能地對一些問題作出反應,比如說消防員可能本能感知到火災現場的屋子裡充滿危險,在坍塌前一秒逃出來,就是因為我們有直覺。每個人都經歷過汗毛倒豎的經驗,因為我們對環境中的危險有著直覺的感知。這些經驗都告訴我們,我們的肢體,我們的感知,在很多時候,和我們的大腦一樣重要。
這就引發出了第二個問題,如果肢體發生改變了,意識難道不會改變麼?其實我們已經習慣了至少替代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比如說器官移植就已經發展成了一個非常成熟的行業,腎臟、肝臟、心臟和肺都可能移植。兩年之前甚至大腦移植都被炒地沸沸揚揚,一名俄羅斯高位截癱的病人希望與義大利的科學家合作,把自己的大腦移植到一個健康的捐獻的軀體,讓自己重新站起來(雖然這一實驗因為醫療技術和倫理的問題被叫停)。
大腦移植與其他器官移植相比,的確又躍進了一大步,它不僅技術上面臨巨大的挑戰,如何將纖細的神經連接起來本身就是巨大的難題,它也提出了道德與倫理的問題。大腦移植的人,到底是誰?大腦和其他軀體的結合意味著什麼?複製人也是如此,把有記憶、有感知、有自我意識的大腦和一個新軀體連接起來意味著什麼,哪怕這個大腦也是一個複製品?
已經有一些人造器官移植引發人的遐想,比如機器心臟已經很成熟,只是安放在胸腔裡的機器心臟並沒有脈搏,因為本質上機器心臟是一個機器泵,不需要像心臟那樣需要收縮來擠壓血液。問題是一個沒有心跳的人,還是人麼?當然,我們也看過不少感人的場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會貼在陌生人的胸口,聆聽兒子的心跳聲,因為他健康的心臟被移植到了另一個需要它的病人身體內。
回到《雙子殺手》。在影片裡呈現出數字分身有兩種。一種就是所謂的視頻造假(deepfake),利用網上開源的AI技術,給影片裡的人換頭像,或者說用利用一個人影像進行編輯,用合成的語音往影像的嘴裡「餵食」,有點像數字配音,比如讓川普說中文的的笑話。隨著人工智慧的發展,這樣的技術已經越來越可能以假亂真。
另一種就是《雙子殺手》裡設計的那個史密斯的23歲數字克隆版。製作這樣的一個數字克隆,而且能夠在大屏幕上纖細畢露地展示出來,影片花費了幾千萬美元,需要動畫師和人工智慧工程師整個團隊去協作,需要掃描史密斯的頭骨,面部表情,皮膚等等,同時對照他剛剛出道時的影像,分析五十一歲的他在過去三十年到底哪些地方老去了,這樣才還原出那個真實又年輕的數字分身。
如果《雙子殺手》對未來有所指向的話,那一定是對找回來自過去的年輕的自我的渴望。如果智慧可以克隆,肢體可以年輕,矽谷大亨們一定會為這樣的「長生不老」豪擲千金。不過,在嘗試克隆之前,需要仔細思考,這樣的實驗,其實是一種關於自主意識可能性的選擇實驗。差之毫厘謬以千裡,選擇的多樣性,給戲劇增添無限張力,卻並不意味著生命就因此有了多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