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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飛,1976年8月生於雲南昌寧,畢業於四川大學考古系,史學博士,歷任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貴州省博物館副館長,今年3月起任貴州省博物館館長,研究方向為中國西南考古、土司考古。2012年至2020年,長期主持遵義海龍囤遺址的發掘與資料整理工作,出版論著3種,在《考古》《文物》等雜誌發表論文與簡報30餘篇,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文物報》《中國國家地理》等報刊雜誌發表學術隨筆40餘萬字。
最新一期「精讀堂」活動日前在千翻與作書店舉行,考古學者李飛受邀解讀一部「無字之書」——遵義海龍囤。
海龍囤曾是遵義楊氏土司的別館離宮,又是明代晚期「平播之役」的主戰場;其遺址不僅是中國宋元明時期山地石頭建築的傑出典範,也是土司制度的代表性遺存。2012年4月起,李飛作為海龍囤考古隊領隊,主持海龍囤考古發掘,相關考古成果攬獲考古領域頗有分量的獎項:2013年,獲評「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入選2016年「全球年度十大田野考古發現」,並獲得「中國田野考古獎」一等獎……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7月4日,海龍囤成功躋身世界文化遺產。在李飛和團隊歷時八年的「深耕細讀」下,這一古老的土司城堡得以復活。
復活的土司城堡
海龍囤是中國唐宋羈縻之治和元明土司制度的產物,見證了我國少數民族地區政策由羈縻之治到土司制度,再到「改土歸流」的演變。公元1600年,海龍囤在著名的「平播之役」中毀於一場大火。
海龍囤遺址
李飛在《復活的土司城堡:海龍囤考古手記》中提及,《明史》十餘次提及海龍囤這座著名的城堡。明代「平播之役」結束不久,慕名而來的尋訪者絡繹不絕;清代西南巨儒鄭珍曾四次登囤,並在其主纂的《遵義府志》裡留下「海龍囤」「海龍九關」等條目,抄錄當時囤上尚存的碑刻銘文。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海龍囤進入文物工作者的視野,於1982年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999年秋,第一次針對海龍囤的考古試掘啟動。2001年,海龍囤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2年,海龍囤被列入國家文物局「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貴州省文物局啟動海龍囤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工作。2012年4月23日,李飛受命帶領一支考古隊登囤。
如今的海龍囤遺址位於遵義老城西北,三面環水,一蒂孤懸。從山腳到山頂相對高差約400米,地勢非常險峻。從東面往上走,一條小道蜿蜒而上,共有六關口——銅柱關、鐵柱關、飛虎關、飛龍關、朝天關、飛鳳關。西面還有三道關口——西關、後關和萬安關。山頂有一圈城牆環繞,城牆圍合面積約為0.4平方公裡。公元1600年,24萬名明軍圍攻海龍囤,歷時48天才將其攻陷,末代楊氏土司楊應龍自殺,海龍囤毀於一炬。
「最初面對這麼大一座山,頗有望洋興嘆之感。工作從哪兒著手呢?」幾經考慮,李飛選擇新王宮作為突破口。通過考古發掘,發現新王宮確屬明代萬曆年間興建的一處土司衙署,面積約2萬平方米,格局非常清晰——通過中軸線,往上就是大門,然後是儀門,左右是東、西兩廂,中間有院子,再往後是大堂、二堂。
「這一部分建築沒有任何文字記載,但通過比對明代衙署相關資料,觀察房屋位置結構,結合出土遺物,我們可以大致還原新王宮當時的功能。」李飛說,「平播之役」宣告楊氏土司在遵義地區世襲統治的終結,流官治理的新時代由此開啟。不久,一座嶄新的寺廟落成於新王宮土司衙署的大堂舊址之上,這就是海潮寺。文獻記載,海潮寺是山東聊城進士傅光宅建的,其目的在於憑弔陣亡將士的亡靈,「吊忠魂,瘞遺骨」。
2012年至2014年,李飛和團隊對新王宮這一區域進行連續三年不間斷髮掘,同時也對周邊很多地方進行調查,有很多重要發現。他說,科學的考古發掘,必須對每一件出土文物的出土情況有清晰的交代,用文字、照片、影像、繪圖等進行記錄。白天在工地現場進行田野發掘,晚上就在駐地開展室內整理工作。由於發掘出來的幾乎全是碎片,很少有完整器,考古隊員又化身為「修復師」,按編號一一進行拼合,共修復出200多件相對完整的瓷器,通過考古學手段還原房屋因戰火坍塌、瓷片四濺的情景。
按照考古工作流程,第一步是考古調查,第二步是考古發掘,第三步是考古資料整理,最後一步是撰寫考古報告並向社會公布所有成果。2018年10月,經主管部門批准,李飛重返海龍囤,重啟海龍囤考古資料的整理與報告編寫工作。目前,海龍囤考古報告草稿已基本完成,有望在明後年出版。
回望楊氏家族風雲
「百年的皇帝,千年的土司」。自唐末至明末,楊氏家族統領播州(今遵義)達724年之久。
根據文獻記載,公元876年,播州被南詔佔領,楊端應詔入播,從南詔手中奪回播州。隨後唐朝滅亡,楊端開始了世襲統治,至楊應龍為止,公傳二十七代三十世。「海龍囤見證了楊氏土司的輝煌與覆滅。海龍囤的創建人是楊家第十五世土官楊文,第三十世土司楊應龍對海龍囤進行大規模重建,但很快毀於『平播之役』的戰火。」李飛說。
他提到,通過多年考古探索,目前已發現楊氏家族十餘人的墓葬。「最早的一座是十三世土官楊粲墓。這座大型石室墓早期便已被盜,墓室裡有繁縟、精美的石刻裝飾。墓室裡發掘出土兩件銅鼓,是銅鼓八大類型裡『遵義型銅鼓』的標型器。」李飛說,楊粲是楊氏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文獻記載楊氏「十三傳,至粲始大」,「楊粲實行全面漢化等一系列改革,直接決定了楊氏家族走向。他的墓葬也是目前發現的最豪華、規模最為宏大的楊氏墓葬。」
2014年,在修建中橋水庫的過程中,考古工作者在遵義新蒲發現楊粲之子楊價夫婦合葬墓。這一墓地裡原有一座已知的墓葬,是楊應龍之父楊烈及其妻張氏合葬墓。楊烈墓右前方約200米開外另有一座墓葬,通過墓志銘確認墓主是楊氏第二十一世土司楊鏗夫婦。墓志銘中還提到一條重要線索,即楊鏗葬在祖先楊價右邊。
「楊價墓是一座土坑木槨墓,裡邊葬有楊粲之子楊價及夫人田氏。因為從未被盜,墓葬中發現了大量金銀器。田氏頭枕銀質枕頭,頭戴金鳳冠,並有黃金覆面,十分奢華。金銀器的一部分正在貴州省博物館三樓展廳展出,另一部分還在修復過程中。」李飛說。
1972年,考古工作者在遵義高坪發現楊文墓。這是一座三室石墓,中間葬的是男主人楊文,右邊是妻子田氏,左邊小墓是妾,屬一夫一妻一妾的墓葬格局。楊文墓前發現楊文神道碑,碑文記載,公元1257年,名叫呂文德的南宋官員來到播州與楊文見面,兩人商議「置一城為播州之根本」,「於是築龍巖新城」。「『龍巖新城』,也就是海龍囤。」李飛說。
通過近七十年的考古發掘,《楊氏族譜》中記載的楊氏世系各人,從楊端到楊應龍共計三十任土官,近一半墓葬已被發現,「年代最早就是十三世楊粲墓,也就是說,楊粲之後的楊氏諸祖是可靠的。」
見證土司制度興衰
李飛和團隊根據《楊氏家傳》等文獻及考古發現,整理出「播州楊氏世系表」。表中的十五世楊文是海龍囤的締造者,三十世楊應龍重建海龍囤。海龍囤究竟因何而建?李飛對歷史進行還原——
公元1235年到公元1279年,南宋和蒙古發生曠日持久的戰爭。當時,南宋都城在臨安,即如今的浙江杭州。蒙古軍隊採取由西而東迂迴包抄的戰略,突破長江而形成南北夾擊之勢,這就是所謂的「腹之謀」,川渝一帶因而成為首衝之地。公元1245年,餘玠主持四川防務,當時統領播州的楊文向餘玠提出「保蜀三策」:在川北駐軍,經理三關,拒敵於門戶之外,此為上策;在各路險要處,築山城進行阻擊,此為中策;以長江為天險進行防守,江北則任敵往來,此為下策。餘玠最終採取中策,在四川遍建山城進行防禦,並聽取播州冉璞、冉璡兩兄弟的建議,修築合川釣魚城。
「隨著蒙軍推進,防禦重心漸次西移。公元1257年,為抵禦『斡腹蒙軍』,以播州根本築龍巖新城。與此同時,朱禩孫在四川宜賓築凌霄城,史切舉在重慶南川築龍巖城,謝昌元在湖北恩施築柳州城。此外,今遵義境內還有養馬城、桐梓鼎山城等。這些城池均分布在長江以南地區,且是在蒙軍攻破大理之後修築的,均是『斡腹山城』。」
「綜合起來看,海龍囤是在蒙軍突破長江、佔據云南、斡腹東進的背景下,由南宋朝廷與地方土官聯合修建的抗蒙山城,由於防禦的重心是『斡腹蒙軍』,故可稱『斡腹山城』。它是以南宋都城臨安為中心的層層防禦工事中的一環,是一處國家防禦工程。」李飛說,「考古發掘顯示,海龍囤目前僅有南宋晚期和明萬曆時期遺蹟,中間時段的遺存暫付闕如。這表明入元之後到明代早中期,海龍囤可能處於荒廢狀態,直到明代萬曆年間楊應龍興以重建。」
何以如此?李飛認為有主觀和客觀兩大因素。客觀因素是土司制度發展後期弊端顯現,且改土歸流已是大勢所趨。貴州在明永樂十一年(1413年)建省,廢除思南、思州兩土司,同時在貴陽設立貴州布政使司,實際上就是一次改土歸流的活動。主觀原因是公元1595年前後,最後一任播州土司楊應龍行為不端,與轄境內的小土司以及川黔兩省政府勢如水火,因而啟動大規模的重建山城活動。
根據文獻記載,楊應龍修築的山城不少於17座,除海龍囤外,還有養馬城、養雞城、望軍囤、龍爪囤等,海龍囤是其中心,也是最為堅固的堡壘,楊應龍也在最後關頭退守海龍囤。「可以看出,海龍囤前身是一處國家防禦工程;明代時,其性質發生變化,變成地方土官與中央王朝對抗的大本營,成為一個地方性防禦工程。」隨著明代萬曆三大戰役的「平播之役」打響,海龍囤最終被明軍攻陷,楊氏一族在播州的世襲統治宣告終結。次年,播州被分為遵義、平越兩府,開啟流官治理的時代。
「海龍囤所揭示的,有土司對中央王朝的認同,也有對中央王朝的忤逆。如今,海龍囤成為一處世界文化遺產,是土司制度的重要見證和載體。」李飛說,海龍囤這本「無字之書」,尚有許多細節等待挖掘解讀。
來源:貴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