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先生在《念育之》(刊於2007年8月26日《文匯報》「學林」版)一文中說:「龔育之的記憶力是驚人的。一次我和他探討一目十行是否可能的問題,他說自己做不到,不過聽說有一種閱讀方法,不是按字按句按行,而是按頁,就像照相一樣,停留三秒左右,整個一頁就記住了。但他說在書店裡,如果從一個書架的左邊看到右邊,速度不快不慢,他可以記住全部書名。」
小時候聽父親講故事,常常聽見一目十行的說法,總以為那不過是一種誇張。後來見識多了,才慢慢推測,有些人讀書一目十行是完全可能的。因為他們一輩子的成就昭示於前,那種博覽群書和著作等身的奇蹟,只有一種情況才可能導致這種結果,這就是一目十行,或者一目一頁。
做學問的第一條件,就是必須攝入大量材料。誰的攝入量最大,誰就佔有優勢。凡是學問大的人,必有讀書的大功夫。像馬克思、弗雷澤這種某個領域的集大成者,讀盡了那個領域的著作,其具備大功夫無可疑議。他們擁有那個領域的幾乎全部材料,當然具有最權威的判斷和思想。那些所謂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讀書功夫就更不用說了。跟伏爾泰、盧梭比起來,狄德羅不算大思想家,但是作為百科全書的主要編撰者,他的讀書功夫想來超越群倫。
中國學術一直重文獻而不重田野,長期以來培養了大量皓首窮經的博儒,中國學者的讀書功夫一定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劉歆、楊雄、鄭玄、王弼、孔穎達等等,都是一代博覽群書的大儒。解縉、紀曉嵐者,以編纂百科全書(《永樂大典》《四庫全書》)成其偉業,所攝入材料之廣大很可能舉世無雙。近世諸如梁啓超、章太炎、郭沫若等,額頭壯碩光潔,腦容量很可能大於常人,腦神經的活動頻率和速度看來也非同一般。他們或者一目一頁,或者一目十行,想來就像解縉紀曉嵐那樣不在話下。還有康有為、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等等,即使不是一目十行,也屬於九行八行之類,總之肯定具有大量吃進材料的超群出眾的大功夫,同時還有驚人的記憶力。據說陳寅恪和錢鍾書跟人聊天時談到什麼事情,常能指出此事此言在書架上某書某頁。此種功夫堪稱絕活。
具有這種大功夫的人多嗎?我認識的人中也許只有那麼幾位。復旦大學錢文忠,據說不止一目十行,而是一目一頁(據吳洪森說),也就是龔育之所說的「就像照相一樣,停留三秒左右,整個一頁就記住了」。不過他的停留時間不是三秒,而是十來秒(據吳洪森的描述)。還有中國現代舞團團長張長城,他雖然不做學術研究(這只是我的臆測),可是嗜書成癖。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每天業餘時間要讀書十萬字,讓我著實大吃一驚。他究竟是一目十行,還是一目一頁,我沒有細問,總之頗相信他的讀書功夫不同凡響。這樣驚人的閱讀本領和閱讀量,決定了他們必定是淵博之士。這種人即使不想做天才,只要天天張目讀書,就非得把自己倒騰成天才不可。
有的學者,看他們目光之明耀、表情之靈動,可以推想他們的腦細胞處理信息的能力特別強。再看他們談吐則一瀉千裡,著述則旁徵博引,大有萬卷詩書撲面來之勢。他們的閱讀速度肯定非同一般。中國人民大學周孝正,華東師範大學羅崗,四川袍哥冉雲飛,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
還有一種人,他們的外表看不出多麼飽學,也不喜歡一見面就談學問,可是日常生活中的片言隻語就能看出他們不但在學術領域特別廣博,甚至對人類生活各個方面都具有精深的了解。無論說到汽車、輪船、電腦、手機、玉石、珍珠、瓷器等等器具,還是說到酒、茶、咖啡、雪茄、烹調飲食等等享受,以及說到飯店、書店、服裝店、電影院、寺廟、街道等等社會空間,他們幾乎無所不知,每有涉及,必定解說詳備。他們漫不經心的聊天常常具有雲飛潮湧、排山倒海的氣勢,因為他們廣博得無可抵擋。筆者同事中即有這種天造良才,而且不止一位。
這種人無論讀書速度實際如何,統統可視為一目十行之輩。因為一目十行說的乃是一個人攝入和記憶信息的能力,至於他組織信息的能力和思想的能力,那得用另外的名字稱之。
今生不才,即使在一目一行的庸常之輩中,還不得不甘居末流。然而萬不可因為沒有一目十行的天成之才就放棄讀書求道,也不可先追求一目十行的異秉,然後開始讀書。天成之才既然得自於天,豈可強求哉。需知天馬有天馬的瀟灑,蝸牛有蝸牛的樂趣。庸常之輩只要每天稍有所進,亦不難感到充實和滿足,其欣然之情,何遜於一目十行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