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是個很經典的命題,一些人根據這個命題又提出其他一些說法,如「我欲故我在」、「我動故我在」、「我吃故我在」,等等。如此一來,這個命題的外延就漫無邊際了。
追本溯源,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是個很嚴肅的命題,目的在於思考「何物存在」的哲學問題,而不是簡單的吃喝玩樂,後來提出的許多說法和笛卡爾哲學的本意相去甚遠,有些屬於搞笑式說法。
笛卡爾的推理邏輯是,人們可以懷疑很多東西,但有一樣東西不能懷疑,這就是「懷疑」本身——「我思」,如果連「我思」本身也懷疑,這顯然違反思維邏輯,屬於自相矛盾。
笛卡爾通過「懷疑」確立了存在之物的第一個立足點——「我在」(心靈實體),以此為基礎,又陸續推論出其他存在,如世界的存在、上帝的存在。這是笛卡爾哲學的認識邏輯——以思維證存在。
因此,「我思故我在"是個認識論命題,其中「我在」是心靈實體——自我意識,「我思」是認識能力,和物質、身體沒有直接關係,後來提出的一些說法大都和身體、物質有關。
如」我欲故我在「,這種說法來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本性不是理性,而是欲望和本能;弗洛伊德學說反對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強調非理性因素的決定作用。
借用笛卡爾的認識邏輯,「我欲」(人的欲望)不是自我意識(我思),沒有認識能力,「我欲」如何推知「我」的存在?即使先行確定」我欲「的存在,「欲望」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這個命題在邏輯層面解釋不通。
同樣的道理,「我動故我在」也不符合笛卡爾哲學的本意。
如果說「我欲」還和靈魂有關(柏拉圖認為,欲望是靈魂的三大要素之一),「我動」純屬身體行為,和人的理性認識(我思)豪無關聯,「我動」如何「得知」「我」的存在?
據此,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是個「認識論」命題,只有從人的認識層面才可以理解命題的真正含義。
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源自西方哲學,目的是探求「何物存在」的哲學問題,此問題可概括為:物質存在和意識存在有何關係?是物質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物質?
這是西方哲學的基本問題——物質第一性還是意識第一性,即人們經常談論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關係。
關於物質和意識的關係,西方哲學有兩種看法:
一是唯物主義。根據唯物主義觀點,物質的存在和人的意識無關,即使離開人的意識,物質世界照樣存在。如法國哲學家狄德羅、愛爾維修、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等持這種看法。
二是唯心主義。唯心主義認為,物質的存在(「是」)和人的意識有關,「存在」源於人的主觀意識,如英國哲學家貝克萊、休謨、德國哲學家康德持這種看法。
貝克萊認為,存在即感知,凡是存在之物,皆來自人的感覺經驗,離開人的主觀感覺,無法確認物質存在。
比如一張桌子,它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人的感知,離開人的感知,無法確定桌子的存在。
休謨認為,人的知識來自感覺經驗,感覺經驗變化無常,所以經驗知識不可靠(因果律來自觀念的心理聯想)。
康德認為,人的認識限於現象界——由時空直觀構造的主觀世界,無法認識「物自體」,科學知識源自人的先驗理性(知性範疇)。
雖然唯心主義的觀點有所不同,但認識立場和思想方法基本一致:在唯心主義看來,事物的「存在」依賴於人的「認識」,「存在論」和「認識論」互相關聯。因此,人的意識(包括感覺經驗)決定物質存在,而不是物質存在決定人的意識。
唯物主義思想容易理解,因為貼近生活實際,唯心主義觀點令人費解,因為背離生活常識,所以唯心主義經常遭到人們的質疑和批評。
比如有人會說,一張桌子的存在是客觀事實,和人的存在沒有關係;太陽、月亮的存在和人的意識沒有關係,等等。這是流行的唯物主義見解。
根據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命題,事物的存在離不開人的認識(以思維證存在),外部世界的存在只有從認識論層面才能解釋清楚(貝克萊認為包括感知經驗)。
比如一張桌子,張三看到它,可以確定桌子的存在;如果張三看不到它,如何確定桌子繼續存在?假如桌子已被別人拿走銷毀,桌子還繼續存在嗎?
再如太陽、月亮的例子。人們常常認為,太陽、月亮的存在是客觀事實,和人的存在沒有關係。唯心主義哲學認為,太陽、月亮的存在和人的存在及其認識有關。
從認識論層面而言,假如人類從來沒有感知到太陽、月亮,如何確認太陽、月亮的存在?假如太陽、月亮從未進入人類的認識視野,如何確定它們的存在?
所以說太陽、月亮的「存在」和人的存在及其「認識」有關,太陽的「存在」和人的「認識」互為條件,兩者難以分開,這是唯心主義哲學的思維辯證法。
借用康德的先驗哲學原則,人們對太陽、月亮的感知、理解是太陽、月亮存在的前提「條件」,這個「條件」不是發生學意義上的條件,而是「存在」論意義上的邏輯條件(思想認識條件)。
中國南宋思想家陸九淵曾說: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宇宙分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分內事。這種說法同樣蘊含唯心主義認識論。(///)
陸九淵的意思是說,人心就像宇宙的鏡子,可以反映宇宙萬物的存在;宇宙萬物之理只有通過人心的映照才能顯現出來。
從現代科學意義上說,唯心主義認識論絕非詭辯,而是符合現代量子力學原理。根據量子力學認識論,事物的存在狀態和觀察者(人)有關,和人的認識有關;離開作為觀察者的「人」,事物的狀態無法確定。
舉個例子,假如一個人從北京分別向上海、廣州各郵寄了一隻手套:一隻左手套,一隻右手套(郵寄者不知道各個手套的郵寄城市);接收者一方如何確認寄往上海的手套是左手套還是右手套?這是手套存在的不確定狀態——量子狀態。
確定手套的存在狀態只有一個方法:打開包裹「看」一下,這個「看」一下便是觀察者的認識過程(如貝克萊的「感知」、康德的「時空直觀」),這是確定手套存在狀態的認識論途徑。一旦發生「看」的事件,手套的存在狀態得以確定:寄往上海的手套要麼是左手套,要麼是右手套,兩者必居其一,不能同時共存。這種認識結果便是量子存在狀態的「坍塌」。因此,是人的認識條件(「看」)決定著手套的存在狀態,而不是手套的存在狀態決定人的認識。
笛卡爾從「我思」推論出外部世界的存在同樣包含這種認識論原則——以認識證存在。在笛卡爾看來,外部世界的「存在」和人的「認識」互為條件,後者可以推知前者。這是笛卡爾哲學的唯心主義成分。
德國現象學家胡塞爾認為,笛卡爾發現了人類認識世界的入口——自我意識,這是西方近代認識論哲學的起點,也是笛卡爾哲學的重大貢獻。西方思想家在笛卡爾哲學的基礎上創立了近代認識論哲學,如康德、席勒、謝林、黑格爾、胡塞爾等。
從「存在論」意義上看,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包含兩種存在:一是「心靈實體」的存在——「我在」;二是「認識」的存在——「我思」。
「心靈實體」的存在是認識事物的前提,笛卡爾由此推論出「物質實體」和上帝的存在,這是笛卡爾哲學的「心、物」二元論。
康德借鑑笛卡爾的「我思」概念(「思維」),創立了先驗認識論哲學;康德認為,人的先驗理性(如因果、質、量等知性範疇)是經驗知識的前提條件。
黑格爾把康德的先驗理性和外部世界相統一,讓絕對精神(又叫絕對理念)駕馭一切,創立了「存在論」和「認識論」相統一的哲學體系。
胡塞爾不滿意黑格爾哲學的獨斷性,將笛卡爾的「我思」(康德的先驗理性)和「觀念」對象相結合,創立了「意向性」理論。上述思想綜合起來,便構成了西方認識論哲學的演變邏輯。
中國文化講究「物極必反」,這種認識方法同樣適合西方認識論哲學。西方認識論哲學發展到胡塞爾的「意向性」已經走入死胡同:「意向性」始終局限於人的內在「自我」,無法和外部世界相統一,這種看法明顯違背人的生活常識。
現實生活中的每個人都生活在真實的世界——物質世界,而不是生活在胡塞爾的「意向性」世界——「觀念」世界。
比如太陽是存在的,房子是存在的,張三是存在的。這些事物的存在皆非胡塞爾的抽象「觀念」,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可觸、可感、可知,和人發生各種各樣的聯繫。這些生活常識對胡塞爾的「意向性」理論造成重大衝擊,這也是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產生的重要背景。
為克服胡塞爾哲學的內在矛盾(人和外部世界的分離),海德格爾認為,胡塞爾的「意向性」不是現象學還原的終點(「回到事物本身」),現象學還原的終點應當是人的存在和外部世界的存在——「存在者整體」(又叫「存在」本身)。這是海德格爾哲學的思考方向和研究目標。
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存在又叫「此在」(Dasein),意思是「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是海德格爾新造的一個組合詞,不能分開。
在海德格爾看來,「此在」既是人的存在,又是世界的存在,兩者不可分割,共同構成「存在者」整體——「存在」本身;「存在」本身是所有存在者存在的「前提」和「背景」,在此條件下,各種「現成存在者」才顯現出來(海德格爾稱為「現成在手者」),如太陽的存在、月亮的存在、房子的存在、張三的存在等等。
海德格爾哲學的貢獻在於:用「存在論」取代「認識論」,用「生活世界」取代「觀念世界」,消除胡塞爾哲學的主觀性——主客體分離,把人的存在拉回到現實生活;把笛卡爾的「我思」和非理性因素聯繫起來,如人的情感、情緒、願望、意志等等。
這是一種重要的哲學轉向,從海德格爾以後,西方哲學由認識論轉向存在論,從反思知識的條件轉向關注人的普通生活,這也是西方後現代哲學的重要趨勢。
針對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不少讀者往往有一種誤解,認為笛卡爾的「我思」與「我在」是指生活中的某個人,如張三、李四,這是一種錯誤理解。
笛卡爾的「我思」(「懷疑」)不同於海德格爾的「此在」,不是指現實生活中的某個人(如張三),而是指人的反思能力——普遍理性。普遍理性不帶感情色彩,是科學思維和認知思維,目的是獲取客觀事物的知識或真理。
普通人的「我思」往往和情感有關,是一種生活體驗;這種「我思」被學者們稱為「前反思」或「前科學」意識(張志揚,《形上學的巴比倫塔》)。如張三「懷疑」朋友的忠誠,「懷疑」朋友欺騙自己;張三的「懷疑」源自日常生活,和科學認識無關,和追求真理無關。
正因如此,海德格爾才批評以笛卡爾為代表的認識論哲學,認為認識論哲學掩蓋了人性世界的複雜性與真實性,這是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的深層用意。
從人性層面看,笛卡爾的「我思」和非理性無關,海德格爾的「此在」既包含理性(理解、領悟等「前反思」因素),又包含意志、情感、願望等非理性因素。笛卡爾的「我思」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是一個「大寫的」「人」;海德格爾的「此在」生活「在世界之中」,有七情六慾和喜怒哀樂,是現實生活中的某個人。這是兩種認識方式的區別:笛卡爾的「我思」導向「知識」,海德格爾的「此在」導向「生活」。
綜上所述,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奠定了西方近代認識論哲學的基礎,但同時也包含許多盲點和缺陷;直至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出現,笛卡爾哲學的局限性才暴露出來。正如宋代文學家蘇軾所闡發的哲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人類性情以及生活世界的複雜性即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