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的一個朋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們認識七八年了,算不上親密,說了幾次見面,但都因為我的各種原因沒見成。一直以為,沒見過也挺好,面對面的時候,總會有說不出話的尷尬。聽到她的消息,心裡像有個硬塊,不太清楚那是不是悲傷,以我對她這種遠距離、表面化的了解似乎也沒什麼資格悲傷。我看到別人談論她,像跟她很親密,知道她的很多事,但我又覺得似乎所有人都不懂她。選擇死,總還是因為難以承受活著的苦,熬不住了。如果有人能真的到她心裡,由著她哭,任她瘋,然後勸她,讓她聽進安慰的話,相信會好起來的希望,是不是她就能活下來?在書評裡說這些事是不合適的,但是我看了《質數的孤獨》確實想起她來。她不像小說裡的愛麗絲和馬蒂亞,但又和他們倆都有點兒像。幾乎全部小說都有對孤獨的描寫,孤膽英雄、孤獨的旅行者、孤獨得近乎絕望的愛,都在「拒絕這個世界」,同時「被這個世界拒絕」,因為孤獨的感覺很普遍,一百萬人就有一百萬種不同的孤獨,只是從結果來說,差別其實並不大。這種孤獨,感到無法與別人建立親密、有效的聯繫,像質數。它很尷尬,不能被除了1以外的其他自然數整除,也就是說,質數和其他整數建立不起關聯,即使除以1,它也還是它自己。
在這部小說裡,患有厭食症的愛麗絲是個質數,愛自殘的馬蒂亞是個質數,他們心裡都有沉重的過去,一個希望與人親近卻求不得,一個不想與人親近卻不快樂,兩個孩子之間建立了「不完美而又不對等的友誼」,親密嗎?卻在小心翼翼保守著安全距離,不碰也不讓對方碰自己的傷口,然後他們長大了。小說裡提到一個有點浪漫的名詞叫孿生質數,像3和5、17和19,像1877和1879,它們之間只相隔一個偶數,距離那麼近,卻仍然是無關的兩個質數,而且「假如你有耐心繼續數下去,就回發現這樣的孿生質數越來越難遇到」。愛麗絲和馬蒂亞就是這樣一組孿生質數,即使心裡都有彼此,即使想要接近的感情非常強烈。而小說中除了兩個主角之外,還寫了很多其他人,他們的父母,明著暗著愛著他們的人,可是,對於這些人來說,難以溝通造成的各種橫亙其間的深淵把他們與愛麗絲和馬蒂亞分開了,最接近的狀態也只是「坐在深淵的邊上,雙腿懸空搖擺」。這非常無奈,但又不能不默認,這種深淵並不是單方面造成的,更像是大家都沒在正確的方向上加以努力。對於那個死去的朋友,我跟她或許也能用上質數的比喻,既沒坦誠到無保留地交出自己,也不踏進她的世界。別人告訴我她不快樂,我與她聊天時也從來不問,總覺得,有和她更親近的人會關心她,也有更愛她的人最終會擔負起讓她幸福的責任,到時候,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實際上,「深淵」就在客氣的距離之間,我卻假裝它不存在,或者跟我沒關係。
在她死後,大概過了一周,我收到她寄給我的明信片。看到她的字,心裡的硬塊像又扭了個結,再灌滿水銀。到現在,也不相信我能救她的命,畢竟我對她沒那麼重要,但腦子裡總又不服輸地冒出無數個「也許」,自以為,一旦回到過去,在某個巧妙的時間點上用上一點巧勁就可以改變歷史,讓她喘口氣也好,緩一緩,可能她腦袋裡那根緊繃的弦就會放鬆一點兒,讓她能像其他人一樣繼續在乏善可陳的境遇裡生活下去。《質數的孤獨》的作者保羅喬爾達諾在自己二十幾歲的時候寫了這部小說,他當時非常孤獨。不久前,在來中國的見面會上,有人提問:「你覺得愛麗絲和馬蒂亞可以在一起嗎?」他回答:「那要重新再寫一遍小說。在小說出版之後,我認識了一個人,而這個人給我帶來了愛情,使我產生了新的感受。」愛情,可能不是解決孤獨的唯一方法,甚至像愛麗絲和馬蒂亞那樣,懷著深愛,也還是兩個相隔的質數。但等待或許有用,讓你留戀這世界的人和事也許真的會出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