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昀
鄭重先生在書房練習書法(資料圖片)
先生,長者、師者且學識淵博,比如「80後」鄭重:學新聞當記者、愛繪畫通書法、辨文物懂鑑賞、識收藏論考古……但鄭重先生說「我不敢為人師」,可凡是和他聊過天的年輕人誰不直呼聽得過癮,想問鄭老師何時還有空?他也不嫌叨擾,「我視青年人是生命的一部分,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們常常帶來很多信息,我沒看到的書他們看到了,我沒有的見解,他們談到了」,這種自然流露的心情,也是從鄭重先生結識的忘年交「老先生」身上傳遞出來的。
「老先生」都是誰呢?是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他結識的醫學家、科學家、畫家、書法家、鑑賞家、收藏家、考古學家……在鄭重先生眼裡他們無一不是業界寶藏,他一路前行積累寶藏數十載,撰文報導著書立傳、記錄歷史留下文獻,有意義有價值。如今回首,越來越多人發現鄭重先生本人也是寶藏啊,恐怕三言兩語也無法盡數「發掘」,只略翻出些「課堂筆記」,和喜歡探究的大家一起溫故知新識「寶藏」。
志趣兩兩相投 坦蕩行走能走得近的人,心性多少相通。正因處世淡泊坦蕩,鄭重才能和謝稚柳、陳佩秋、唐雲、張伯駒、啟功等前輩先生聊得來、走得久。
鄭重和陳佩秋先生合影(2018年5月在上海博物館舉行的朱昌言、徐文楚伉儷捐贈青銅器紀念儀式上)(上海博物館供圖)
鄭重先生說年輕時他就「歡喜和老年人交往」,覺得他們是一本書,他們的人生經歷、道德操守、知識修養凝結成一種獨特文化,要細細品味。書似人、人像書。案頭第一本鄭重先生的著作是《聚散一杯酒》,由表及裡透著雅致,寫的就是昔日他與幾位老先生的交往。成文時間跨度將近40年,舊聞有補充,還有新篇入集,「感舊懷人」娓娓道來,借用一位讀者的話「多年來一直非常愛讀鄭老師的文章,屢看不厭,文筆清新樸實,如清茶之味淡而醇,回味無窮!」實在頗為認同。
年輕時的鄭重離開家鄉安徽宿州到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讀書,學以致用畢業去了《文匯報》當記者,跑衛生科教新聞。幾年後「文革」開始了,他工作之餘因自己的「歡喜」走進了上海博物館,不是去採訪不是去看展,是以書畫愛好者的身份去探望被困在「牛棚」的一眾「落魄老先生」。鄭重懷揣著一種緊張緊迫的簡單想法「可能以後見不到他們了!」所以他三天兩頭地跑過去,對外用「採訪」做擋箭牌,對老先生則是聊書畫嘮家常。後來有人曾說鄭重「有先見之明」,他一貫地笑眯眯道:「哪裡來的先見之明,一切皆因坦蕩而已,也可以說天不怕地不怕吧。」
「牛棚」裡初見謝稚柳,謝老正在掃樓梯,鄭重就上前和他一起掃,可即便這樣低調的「追星」行為還是被謝老揣測是「搞情報的」,直到謝老逐漸發現每次和鄭重談話他都「有進步」,才覺得這個人懂點書畫,應該不是來「搞情報的」。這是鄭重泡在報社圖書館用功研習的結果,他現在也會對年輕後輩說「多讀些書吧,前人講過的就不要再贅述了……」鄭重先生寫書也不願重複自己,他說「沒有重複自己的資格」,不想浪費自己更不想浪費別人。無論是否謀面、年長年輕他都給予尊重,這大概就是鄭重先生與人結識的基本禮數。
放下芥蒂的老先生對鄭重表現出的是信任和親近。比如,和啟功先生的相識是因謝稚柳先生託付去北京的鄭重代為探望,隨後幾年到京鄭重也必去拜會,還有幸趁熱讀到過啟先生未發表前的一些詩稿,兩人一起哈哈開懷;鄭重第一次見張伯駒先生,是在先生最困難的時候,拿出謝老一幅小畫當「名片」,對方立時喜不自禁,當時鄭重就被前輩老友間的深厚情誼深深觸動;和唐雲先生熟識後,他會留鄭重在家吃飯還笑著講「咱們的交往已經達到了一起吃螃蟹的水平了」,鄭重寫完唐先生傳記脫稿後拿給他審閱,唐先生說:「那是你的作品,如何行文落筆是你的事情,我看它做什麼!」……點滴日常顯品性、見真情,「不要背後講人壞話,要常念叨別人的好」鄭重先生邊回想邊這麼說著。想到「老先生」多已辭世難免傷懷,但又想起書法家錢瘦鐵錢家第三代即錢明之女錢晟曾對鄭重說過,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的終結,最值得流傳和紀念的,既非美名亦非傳奇,而是經得起天長地久考驗的真理,德行。這段話雖是針對文化藝術承襲之風發表的一點看法,但擁有這樣「一顆平靜的心」,也是鄭重先生所願吧。
1983年中國古代書畫鑑定組在北京成立,謝稚柳、啟功任組長,徐邦達、楊仁愷、劉九庵、傅熹年、謝辰生都是成員。鑑定組會去全國巡迴鑑定書畫,鄭重有時就利用採訪空閒跑到他們鑑定的地方,跟先生們看畫聊天。幾十年來,鄭重先生在書畫家之間「行走」交流軼事頗多,放到現在該是何其精彩的朋友圈資本?但相信鄭先生絕不會陷於其中,他過去「沒有圈子」,現在也樂於在「百裡溪」歇腳為安,一早一晚才打開微信看看是否有朋友留了言,不急不緩地敲幾行字說幾句話。「百裡溪」是鄭重先生的堂號也是齋名,意為家鄉的一條小河,涓涓細流匯成書的海洋,「讀書快樂,快樂地讀書」,不浮不躁十分熨帖。書屋陳設簡單卻蘊含瑰寶,如有機會登門親見,想必多有驚喜。
新千年再啟程 留住歷史即將告別20世紀之時,《文匯報》高級記者鄭重退休了。家和報社都在上海,可在報社的近四十年間真正在滬待著的日子卻並不多,賦閒在家後的鄭重先生是否「閒得住」呢?閒不住!翻書養神間忽然聽說十幾年前就想採訪的世界著名地質學家許靖華要到同濟大學做報告,馬上囑咐老伴兒去接小孫女,自己就趕了去……「老朋友」上海博物館非常了解這位「不太安分的記者」鄭重,新館落成後,上博就招呼鄭先生「去坐坐」,這一坐可不簡單,不僅給他安排了辦公室還陸續把借書證、飯卡等全辦齊了……這一坐就是十年光景,以至於後來收藏家王世襄一直認為鄭重先生是「上博人」。「博物館給了我豐富充實的退食生活。」鄭重先生所言的「豐富充實」不僅是物質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依託上博「這塊寶地」,他先後寫出了《博物館與收藏家》《文博大家畫傳——徐森玉》《海上收藏世家》《收藏大家》等書,也留下了諸多鑑賞、收藏方面的散篇。鄭重先生說:「馬承源、汪慶正、陳燮君、陳佩芬幾位館長和博物館的許多朋友,待我如同博物館的同仁。在我退食之後無所依由的時候,是他們為我提供了諸多方便。」
鄭重先生部分專著(資料圖片)
2002年國慶節,上海博物館原副館長汪慶正為即將出版的《海上收藏世家》手書序言,稱讚鄭重先生「寫情萬裡,精思一隅之譽」。為了能留住歷史,他們於新千年初商議由鄭先生執筆編著《海上收藏世家》一書。鄭重先生用了兩年時間遍訪藏家及其後裔,廣泛收集文獻,以史料對照實物,旁徵博引,文具情顯。而鄭重寫書的初衷就是要讓這本書成為一部信史,而不是花邊新聞,「不可能像報刊的文一揮而就」,他也特別贊同當初館長陳燮君提出的「留住歷史」這個立意,他在動筆前堅持要弄清藏品的來龍去脈,藏品的相關評論,收藏時的信函、手稿、著述、照片等歷史文獻,而除了史料必須真實外,文章還要有學術性、知識性、欣賞性及可讀性。這一原則和標準貫穿了他編寫收藏家等一系列書著的始終,後期有些知名收藏家就因為鄭先生要求的「真實」而退卻未能入冊,雖有遺憾但亦無憾。近日聽聞《海上收藏世家》這部經典即將重版,看來海內外收藏愛好者恐怕又要摩拳擦掌了。
2018年10月,「百裡溪翰墨緣•鄭重書藝展」在上海舉辦,鄭重(中)和上海博物館老朋友顧祥虞、劉一聞、陳克倫和李維琨齊聚一堂。(上海博物館供圖)
上海博物館一向善待收藏家,可以說沒有收藏家就沒有上博,博物館從照顧他們的個人生活到藏品的展示都給足了排面。「我是在人們對收藏家的認識還比較模糊懵懂的時候,開始寫收藏家的。」鄭重先生回憶說,他對收藏家最初印象是「身穿大袍,袖管藏袋大有乾坤,忽然就拿出了個物件遞給謝稚柳先生看,看完又神奇地收進袖中走了……」逸聞趣事權當「課外輔導」,後來鄭重先生在上博的幫助下才得以更加深入到收藏家的世界,他自己感覺仿佛「又開學了」,重新接受教育,因為「治學方向變了!」寫書的過程讓他從記者轉型到學者,在自己不懂的領域虛心請教博物館的「小年輕」,不僅眼界開闊了,知識面也擴大了,對上海博物館的知遇和禮遇,他都非常感恩。
「入職」上博後,鄭重先生從「文博之友」成為「文博人」。其實在此前後,他對博物館的發展就一直有著獨到的見解並與上博人不謀而合,這也是上博人將他引為知音的原因。鄭重先生和上海博物館原館長馬承源相識得很早,在上博老館青銅陳列室剛有改造動議時,作為記者的他就採訪了馬先生,改造成功完成後馬館長還陪他參觀。「新中國成立後,中國博物館的陳列,都是以社會發展史為根據,以階級鬥爭觀念為主旨,雖有不少文物,但總給人以支離破碎之感,對文物沒有完整的印象。上博的老館改造,我當時認為打破了陳舊的陳列形式,是一次革命。」鄭重先生曾在《丹青行》一書中回顧了與上博人相關的幾段往事,更有當年他見證的博物館改制過程中的大概「內幕」,而更詳細的內容則被收錄進了《博物館與收藏家》中,上博的歷史沿革被保留成文獻資料,為同好分享借鑑。
「百裡溪翰墨緣•鄭重書藝展」2018年在上海舉辦。展覽展出了他的收藏和自己的書法作品。(上海博物館供圖)
「我自得之,我自遣之」「我自得之,我自遣之」,原是收藏家王世襄奉行的處事風格,用來形容鄭重先生勤耕興趣出成果,也不違和。
鄭重先生和「文博」的緣分或許還真可以說是「天註定」,因為他對考古這一課題始終興趣不衰。在童年時代他就做著尋找中國金字塔的夢:「刺激我尋夢的動因是小學教科書,中國雖然古老,但不如希臘歷史那樣悠久,中國文化雖然燦爛,但沒有埃及金字塔那種輝煌。」這樣的觀念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有著難以承受的重擔,為了尋求解脫,他就到史書中去尋夢,但史書卻給他帶來了茫然,使他對中國文明起源問題有著更加難以解開的情結。「還是考古學家救了我,是他們在田野、在山澗、在大湖之濱的一個個新的發現,使我看到了中國金字塔的倒影,吸引著我四處奔波去追尋它,去親近它。我找到了作為文化象徵的中國金字塔。」20世紀80年代,鄭重在《文匯報》上發表了連載《尋找中國金字塔》,1994年同名專著出版,2015年有了升級版《中國古文明探源》,身邊剛畢業沒多久的考古學研究生翻閱後覺得這是一本很好很有用的教材,這麼多年來,鄭先生拋磚引玉想對中華文明起源做普及工作的本心沒有白費。
考古發掘揭開了許多歷史之謎,同時又會出現許多新謎團,開始新一輪的思考、探索和解讀。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考古文化學界提出「中國文明起源多中心」說,打破了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的搖籃的傳統觀點,鄭重對此採訪考證後即撰文《長江也是中華文明的搖籃》,成為學說支持推動者之一。「中國文明起源多中心」的看法令鄭重興奮不已,「哪裡有新的考古發掘,我就奔向哪!」那些年鄭重幾乎都在外奔波,不亞於對書畫的喜愛,對考古的興趣也耗費了他許多歲月:
他曾七下雲南走近神秘的古滇王國,以兄弟民族當今的生存習俗來印證先民文化。
當「中華文明史的新曙光」——遼西考古發現五千多年前的祭壇、女神廟和積石冢群後,鄭重聞訊而去,他積鬱在胸中多年的歷史憂鬱感隨之消散——少年時代「五千年文明史?其實那一千年都是傳說」的質疑,終於被考古發現新成果擊破。
他曾幾經周轉風塵僕僕趕去陝西鳳翔秦公一號墓發掘現場,抵達時被告知已經不再接受採訪,他就先站在鐵絲網外一邊和老鄉看著解放軍用絞車往上拉木炭一邊聊天,老鄉說那木炭還能燒咧,就是煙太大,他問「有沒有特殊的怪味?」老鄉搖頭「沒有。」然後他就從考古隊員、攝影師那裡獲取進展信息。儘管考古簡報會被當作新聞的來源和背景,被考古學家認為是「遲到的新聞」,但鄭重還是有自己的思考,比如秦公一號墓的發現,不少人認為是向傳統史學觀念的挑戰,而他認為通過文物考古來證明一個古代國家的先進和落後,還是有局限性的,考古學家僅僅去證明一些是不行的,要從那些文物中去發現一些什麼,才能應付得了歷史的挑戰。
因對羅布泊出土的古代女屍極為好奇,他走過一趟新疆,行程四十多天,見到了更多的歷史遺蹟和同樣來自上海的考古學家、「樓蘭美女」古墓的發現者之一穆舜英。他把這段難忘的經歷寫入《尋找人類失落的文明》中,給讀者帶來了一位既不是「學者式的漢子」也不是「漢子式的學者」的考古前輩,鮮活耐看,不自覺就跟隨著穆舜英的腳步一起渴望「從古代文明中找到現在還沒有的東西……」
儘管常常被稱為學者、雜家,但鄭重先生自己認同的始終是「記者」這個身份,他的腳力、眼力、腦力、筆力,每一項都能作為後輩的工作參照。最難得的是他「按自己興趣生活了一輩子」,談到「艱辛」「艱苦」的往事,大多時候他都會說「啊那個呀,好玩好玩!」本想共情的愁苦一下子煙消雲散,也更加感覺「鄭重」似乎並不人如其名。原來他早年被廣播裡的「鄭重通知」洗腦,才把本名鄭明昭改成了鄭重,而奇妙的是他為寫林風眠傳記巧識新聞界前輩卜少夫先生,卜老見面就說:「你名鄭重,但遇事不必鄭重其事,要舉重若輕,你的號可為若輕。」後他自己易「輕」為「清」,「若清」雖並不見常用,但意境倒是與他喜愛的「百裡溪」異曲同工,透著雅趣。
事有湊巧,近日偶然看到一位知名社會學家發微博道:「有趣的事不多。有趣的人不多。只做有趣的事,只結識有趣的人,不在其他的事情上浪費生命。」所以,何不再打個電話和鄭老師聊上半小時呢。文章來源:《中國文物報》2020年11月24日5版
編輯:李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