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我是不是一個卑鄙的人?

2021-01-20 界面新聞

 

「如果經常被鳥叫吵醒,自然就會習慣早睡。」張楚說。2016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他在北京東六環的一個院子裡。這裡靠近機場,偶爾能看到飛機掠過灰色的天空。

三年前張楚曾有過一個女朋友,後來他一直獨居。從城裡搬到郊外後,他說,生活更愉快了。

幾天前,張楚叫了一輛計程車進城,司機接單的時候剛好在他家附近的路口。上車前倆人熱情地握了個手。司機歲數比張楚大,在車上聊天,司機說前一天的晚上喝了點酒,睡得挺好,一出門便接到他的單,是這麼的順。司機不知道張楚是誰。「這些事讓我覺得生活很正常。」張楚說,「那種日常的歡樂就有了,這歡樂造成一種紀實的存在感。」

張楚租住的這個院子以前是某個畫家的工作室,室內幾乎沒有隔斷,寬闊敞亮。一樓靠牆放著各類樂器、健身器材和一輛自行車;書架上的書從《宇宙的結構》、《實驗心理學》到《遠離塵囂》,琳琅滿目。二樓,浴室中甚至有一架純白的四腳浴缸。在開放式廚房中,張楚洗了個杯子,泡上一杯巖茶。水槽邊整齊地摞著幾個外賣飯盒。他點燃一支煙。這個午後暫時沒有飛機經過,屋裡很安靜。

今年張楚48歲。他在這間屋子裡工作、寫東西、讀書、抽菸、想事情,累了就躺下去睡。走出院子是村落,有時候張楚在馬路上散步,或者去村裡買菜。大部分時間,他跟自己呆著,「梳理一些現在這個時代,或者我們年輕的時候自以為是的錯誤」。

 

8歲那年,張楚渡過長江,來到西安父母的家。

在瀏陽的爺爺奶奶家,張楚看到的是田野。而在西安,張楚居住的東江區有八個工廠,全是大型集體主義企業,東江滿街都是工人。在他眼中,西安是個閉塞的工業城市。

小學畢業那年,東江區有了文革後第一個重點中學。上了重點中學,張楚的學習成績反而下降。他的腦子開始飛,他不再關心周圍,轉而關心世界。他用爸爸的收音機聽短播,「美國之音」,香港電臺;讀《世界之窗》和《譯林》。被鼓吹遠處的自由和西方文化的痛苦同時撲面而來,這反差使他茫然。

「茫然開始,自我迷失也開始了。」

17歲,張楚考入陝西機械學院,專業是工業與民用建築,他喜歡工科的製造感。大二時,他報名參加「校園歌手大獎賽」,拿了亞軍。 第一名給了一個古典吉他手,「那還是一個很傳統的時代」。張楚的參賽曲目是《太陽車》,因為是原創,還有加分。他參加比賽是為了「證明自己會一種有意思的事」。那時候他已經開始寫《西出陽關》、《BPMF》等第一批作品。

從開始創作起,音樂就是張楚的表達方式。他的歌先有曲,後有詞。他不打算當個單純的詩人,也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天賦。「通過感悟去思考,去提煉,去創造,這能力我是很強的」。

1987年11月,張楚退學來到了北京。他在北大落腳,然後混到了北影和中戲,想投身電影業。他在街頭遇到了曾暗戀過的姑娘,可那暗戀已經結束了。他在大學宿舍裡寫歌,在臺灣飯店和和平House唱歌,他組了個叫「毒刺」的樂隊,他自己錄小樣。那時他是個「混沌的年輕人」,企圖改變世界。

演員王學兵在中戲讀書時曾在校園裡見到過張楚抱著吉他唱歌,王學兵說,張楚一看就是個真喜歡音樂的人,「他唱歌的時候特別享受」。幾年後,王學兵出現在了張楚自編自導的MV《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中。

1988年,中國錄音錄像公司為張楚錄製了第一張個人專輯《一顆不肯媚俗的心》。「我吃我的車,我吃我的馬,我吃我的炮……我吃我的心,吃啊!將!將!將!將!將!將!(《將將將》)」,他單刀直入地唱。

從那個時候一直到現在,張楚對人生從來沒有過具體的設想。所謂社會常識對他而言不存在任何借鑑意義。遇到問題,他沒有找人商量的習慣,也不會嘗試去解決。「我很任性地朝自己的理解走,有的時候走對了,有的時候就走不見了——生活老是不給我一個明確的位置」。

攝影:高原。

 

1990年,臺灣人張培仁在北京成立了魔巖文化公司。而後,魔巖旗下品牌「中國火」成立,專營中國搖滾音樂。

那年北京人牛佳偉21歲。他先擔任魔巖另一創辦人賈敏恕的助理,後來成為宣傳總籌。九十年代初,音樂宣傳只能靠電臺和報紙,電視臺幾乎別想。牛佳偉背著一箱子的打榜碟,全國各地跑電臺,上節目,講東講西。

那一年的冬天,張楚的小樣《姐姐》輾轉來到唐朝當時的經紀人劉傑手中,劉傑又將它帶到了魔巖。在新大都飯店,賈敏恕、張培仁和牛佳偉第一次聽到了這首歌。聽完,三人連夜去找張楚——他們在北影的地下室見到了他。

牛佳偉說:「用現在的話講,張楚是個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他極其率真,極其真誠,極其純粹。那個時候他非常專注,精力完全用在他喜歡的事情上。」 

張培仁是個很有說服力的人,兩天後,張楚成了魔巖的籤約歌手。作為單曲,《姐姐》被收入魔巖1991年出版的搖滾合輯《中國火I》中。

1993年,中央電視臺開辦《東方時空》欄目,當時的製片人王堅平力排眾議,在其中一期「東方時空金曲榜」中播放了《姐姐》。「在全國人民都在看的CCTV放了一首這樣的歌。」

節目播完,《姐姐》火了。那一年,幾乎每個人都能唱上一句:「姐姐,我想回家,牽著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在施潤玖導演的MV中,張楚逆著人流站著,穿一件過大的雙排扣黑大衣,沒有一絲皺紋的臉枯瘦,眼睛一眨不眨。繼「唐朝」和「黑豹」之後,他成為了那個時代搖滾樂的又一個代表。

1994年夏末,張楚和竇唯的專輯錄製完成,從「大地」收來的何勇專輯也做完了縮混。8月,魔巖將三張專輯同時推出,命名為「新音樂的春天」。當時牛佳偉的感覺是:「大陸音樂帶領整個華語音樂潮流的時代來到了」。

那是一個蓬勃而矛盾的時代。當時的媒體有一句話:「全國就二十多個樂手,但能組出三十多個樂隊。」樂手是重疊的,排練場地也就那麼幾個,崔健用,唐朝用,何勇也用;排練場還不能常去,去多了,當時的「朝陽群眾」會在門口轉悠,排練場就得關兩天門——「搞搖滾的」仍被視為社會異類。留著長發的丁武在街上騎著自行車常被攔下來查身份證,查完再被教育一番:「不要老這麼不三不四的,你正常點。」

一次「魔巖三傑」在南京演出之後,忘情的樂迷一直遊行到歌手們住的酒店,把酒店團團圍住不肯離去。那在當時,是演出的常態。「當時的樂迷都是大學生和普通社會青年,那是真正的樂迷。」牛佳偉說,「興奮會一直延續,一直延續下去……」演出回來,他和歌手們分分,每人拿到兩三百塊錢。「高興壞了。錢夠吃飯,裡面還有三四十的外匯券,可以去買自己想抽的煙」。

1994年12月17日晚8點,竇唯、張楚、何勇及作為嘉賓演出的唐朝樂隊站在了香港紅磡體育館的舞臺上,「搖滾中國樂勢力」演唱會正式開演,臺下坐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和近萬名香港觀眾。三個小時的演出讓紅磡沸騰,也締造了中國大陸搖滾史上最為輝煌的時刻。「魔巖的意圖就是這樣,讓他們走出去,再回頭來造成影響,」牛佳偉說,「那是可以載入史冊的一次演出。」

為參加這場演出,26歲的張楚第一次走出了中國大陸。他飛到深圳,從蛇口出關,再換火車。「過了九龍,那邊就比這邊乾淨一倍」。在香港他出門閒逛,「去觀察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狀態」。「地鐵裡,媽媽帶著孩子去上課……人們很匆忙。」他後來在採訪中說,「城市很擁擠,節奏也快。我不是很喜歡,但很欣喜。」

在紅磡體育場的舞臺上,張楚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孤獨地坐在一束追光中,肥大的襯衫袖口蓋住了他的手背。

1995年5月11日,唐朝樂隊的貝司手張炬因車禍去世,這給魔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與此同時,公司內外出現各種問題,滾石團隊對大陸的政策有了調整,魔巖逐漸式微,在人們還沒意識到之前,一個時代匆匆結束了。

「如果要選幾張專輯來代表那個時代,」牛佳偉說,「我會選張楚《造飛機的工廠》和周韌的《榨取》。」

1996年,張楚錄製他的第三張個人專輯。當時,張楚一直糾結於「什麼可以成為一張專輯」以及「為什麼一定要湊齊十首歌」之類的問題,而魔巖內部正在改組,狀況不明朗。牛佳偉手裡沒有什麼錢,更沒有什麼權,他找到了北京最便宜最簡陋的錄音棚——兵器工業部錄音棚,租金一天一千塊。

牛佳偉和錄音師金少剛從別處拆借了一些器材,用十幾天迅速把器樂部分錄完,剩下的時間,就是等。等張楚拿出歌詞,進棚演唱。歌詞是什麼樣,沒人知道。

張楚看看在棚裡修後期的金少剛,說好,我出去寫歌詞。等到飯點,牛佳偉去院子裡找張楚,沒人。無意中一抬頭,「張楚蹲在樹上寫詞呢。」

錄唱的時候,張楚拿出了歌詞。牛佳偉和金少剛一看,「這是詩歌,非常有激情的詩歌,抑揚頓挫,你能看到這個人他的呼吸,他的所有東西,血往哪流都非常清楚——錄錄錄!趕緊錄!」但是一進棚,「大哥你能好好唱嗎?」那時候,張楚的狀態開始不好。

最後聽到張楚的人聲時,牛佳偉說,他的雞皮疙瘩落了一地。「太厲害了,那麼瘦小的一個人,他的內心力量太大了,真是搖滾的力量。張楚是顛覆性的人才。」

《造飛機的工廠》中唯一的MV《卑鄙小人》仍由施潤玖導演,施潤玖是跟隨搖滾圈生活多年的影像工作者,也是《姐姐》和《垃圾場》的導演。在MV中,歌手周韌扮演一名司機。他穿著海魂衫,戴著蘇聯的紅軍帽,除了開伏爾加,就是拿著鎬刨地。MV拍完,周韌有點感觸,他寫了一篇文章叫「一塊兒的」。牛佳偉說,「一塊兒的」意思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錄完這張專輯,牛佳偉許多年沒再見過張楚。

《造飛機的工廠》在1997年出版。對這張唱片,喜歡的人認為「前衛、睿智、極富詩性」,不喜歡的認為「怪異、空洞、隱晦」,更多的人無語。與《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相比,這張專輯激起的反響非常小。

之後兩年,張楚住在北京二環內的一個小區裡,他買了臺蘋果電腦,開始學做電子音樂。「作為一個年輕人,我特別重視詩性和精神性,我知道通過這些來滿足精神的自我獨立是多麼重要。」他說,「但是我冥冥之中又意識到,不跟社會做一個開放性的篩選,是會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窄空間裡的—— 我的錯誤是太順著社會的文化詩性走。」

電子音樂抽象又具象,解脫了詩性寫作的邏輯,讓張楚覺得過癮。那個時期的作品張楚沒有發表過。「如果我再出一張電子音樂專輯,樂迷估計得瘋了。」他的狀態愈加糟糕,迷茫、封閉、抑鬱。

在現在的張楚看來,那幾年他是活在尖銳裡。他身處搖滾青年的圈子,也生活得像一個搖滾青年,但搖滾到底是什麼?「那時候大家都說搖滾樂很厲害,你很有個性,你出名了,你是弄潮兒,可這個過程中,我焦慮,我覺得那好像不是我。搖滾樂它實際上有一點強勢,那個強勢是青春期的一種符號,是會蒙蔽人的。」他感到自己在被很多人喜歡,「社會有點接納,也不反對,但該有的相互支撐的東西好像又沒有」。在他看來,當時的大眾是被樂評引領的,而樂評人因為要佔據先鋒性,又提出了一個社會主義理念,即「搖滾就是反商業」。 「大家都把搖滾樂當做一種精神,或者一種批判,但是很多東西是被外在的媒體現象去灌輸的,搖滾樂應該偉大,應該佔領主流,應該堅持自我……都是這樣的推導。而社會它是朝另外一個方向走的,我們沒辦法跟主流意識同步。」

張楚始終不能完全投入搖滾青年這個角色。雖然他的現實生活一直沒有問題,他要求不高,不算缺錢,但是他沒有安全感,在思想層面,他「一直處在玄而又玄的世界裡」,覺得自己沒有價值。他認為自己那個「批判性的、文學化的」精神世界便是真理。「真理在那兒,我指出來了,怎麼你們都不看?」  

2001年,張楚離開北京,回到了西安。

 

2001年到2005年,是張楚人生中最痛苦的階段。

在西安,張楚獨自租住在旅遊局的職工宿舍中。那是馬路邊上一棟十八層的樓房,一樓的大餐廳叫唐樂宮,唐樂宮夜夜歌舞昇平,他在歌舞昇平的上面渾渾噩噩。

想問題的時候,張楚說,他會想得像吸毒一樣,較勁的時候睡不著覺,反反覆覆折騰。西安古城牆邊有家「南門」酒吧,老闆是張楚的朋友,張楚常去那裡,坐在角落裡發呆。朋友們照顧他,逗他開心,拉他去踢球,郊遊,看演出,認識新朋友,聊天吃飯,他也會主動找一些樂子,然而人是封閉緊繃的,沒辦法跟別人交流。

那是失去知覺的四年。那段黑暗時光裡,張楚沒有創作欲,沒有表達欲,沒有做成任何一件事。在思考的深淵中,懷疑是雙向的。「一方面,有真理,別人為什麼不遵從?另一方面,大家都在那樣生活,我為什麼卻這樣?」

幾年後,音樂節的狂潮初起。2004年寧夏的賀蘭山音樂節,張楚重新出現在舞臺上。當天,他的演出狀態不佳。「我去音樂節演出,我就希望大家以後舉的不是旗幟,而是釣魚杆。旗幟作為一個精神共鳴的儀式終究得解開。因為你得長大,你得工作,你得去談戀愛,你得去面對各種各樣的現實問題,並形成好的經驗,找到讓你更從容活著的方法,這沒錯吧?」張楚說,「當時我的感覺是頂著炸藥包在堅持自我。」

同臺演出的何勇則說:「我們是魔巖三病人,張楚死了,我瘋了,竇唯成仙了。 」

2005年,張楚重返北京。那年4月,他參與錄製了紀念張炬的合輯唱片《禮物》。宣傳唱片時,牛佳偉又見到了張楚。「張楚是特別善良的一個人。他那時候狀態剛剛要開始好起來,但是總反覆,剛一好他就又碰到現實中讓他困惑的事情。」

張楚在慢慢地走出深淵,在邊緣徘徊一下,倒退兩步,再往前走。「人總得從那口氣裡出去」。

在青島隱居一年後,張楚再一次留駐北京。他在東城區一住六年,從東四十條搬到保利大廈,然後五條、六條、十三條、北新橋……「遊蕩在生活之外」。幾個朋友搞文化公司,在胡同裡租了個特美的大四合院,他也跟著幹了兩年,「我的朋友是做工業的,他們不太懂文化的經營方式,但我們用商業的東西梳理了一下,探討了好多問題。」

在各式各樣的演出中,張楚很少唱《造飛機的工廠》中的曲目,「因為那種東西,更讓人在底下舉個旗跟著,我覺得有點怕了。」

從2011年起,張楚開始跟樂隊合作,錄製新專輯。 「我沒有著急去追著市場把它換成錢或怎麼樣,而是說有點演出跟一跟,掙點錢來做唱片,實際上還是想通過這個過程來找到自己。」 

在最近的三四年,張楚逐漸確認了他就是一個處於社會主流價值觀之外的人,「慢慢看到周圍現實的人變得更穩定,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價值觀只是我的,主流價值觀實際是那樣的,人家很正常很對,是符合現實的,我想改變人家,反倒像一個偏見」。

張楚不再認為自己具備影響世界的能力。「我該好好選擇我的生活了……可以跟他們並駕齊驅。該融合的融合,該自我的自我,但是就不要去折磨人家了——比如《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人家會說,憑什麼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有藝術觀,就不再需要世界觀。」想通了這一點,終於讓張楚的問題接近解決。「藝術家是來建立藝術世界而非現實世界的——這一下解放了我跟這個時代的關係。 藝術家應該是在自我放鬆的情況下去堅持自我。我們也不用去頂炸藥包了,大家平等,什麼才是適合自己的真理,可以自由選擇,這是生活智慧的開啟。」

2015年5月,張楚與張培仁和賈敏恕的公司「街聲」籤約,定下了2016年新專輯發布及14場全國劇場巡演的計劃。「如果一個人把一生都花在尖銳上,那他的一生真挺沒趣的。」張楚說,「我覺得我還有充分的空間。我跟社會迂迴,迂迴了一輩子。」

2016年4月的一個傍晚,張楚在舊鼓樓大街某酒吧為巡演拍攝宣傳照。他跟手持相機的老朋友高原商量:「別再把我拍成一個思想者了。」聽從高原的調度,張楚躺在長沙發上,手枕在頭後面。在鏡頭的逼視下,話題是鬆散的,他甚至有一些健談。他說到巡演,巡演間隙出國遊蕩的計劃,以及國內外文化環境的對比,所有談話很快都會被他引入形而上,變成抽象討論。然而他又說:「 我們去野生動物園拍照吧?」

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人們來到不太高的露臺上。鼓樓的輪廓正在模糊,炊煙將嗆鍋的蔥花香送了上來。沒費什麼勁,張楚就爬上了最高的屋頂。他在屋頂上緩緩地踱步。在夕陽下,他的剪影顯露出一種複雜的瘦弱,兼有孩童的天真與老人的莊重。人們仰著頭,迎著最後的陽光看他。這場景太像二十餘年前的那首歌:「燃不盡的西天殘雲焚化了最後一張笑臉,那個不再回首的背影,拖過一道玻璃大牆」——有那麼一瞬間,從取景框中望出去,張楚非常像走在戈壁灘上。

攝影:葉三。

 

2012年11月28日,王學兵發了一條微博:「亞洲青年藝術現場COART,秋季,碰到張楚,他看上去沒什麼變化。他說我也是……大仙的詩家歌讓我朗誦,開始我一直躲著,就怕又像春天那次朗誦一樣,觀眾沒咋地,自己哽咽得說不出話。直到碰到張楚,他的歌曾經深深地影響了我,我就和黃少峰、陳勁把張楚的幾首歌捏鼓到了一起……」微博掛出的視頻裡,王學兵把《姐姐》、《螞蟻螞蟻》和《愛情》混在一起弄成了一首歌,在藝術現場唱了出來。

觀眾群中,張楚的深紅色帽衫兜著頭,他望著在唱和在聽的人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王學兵與張楚是同一代人。然而2016年距離張楚上一張專輯出版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世界以一種熟悉的方式面目全非。此起彼伏的音樂節上,年輕歌手唱著他們嶄新的憤怒和哀愁,臺下仰起的面孔鮮嫩陌生;一些昔日的搖滾青年晉級為老闆或老炮,成批湧入資本市場和真人秀。

張楚說,這正是破產之後重新建立的好時代。「敢於承認錯誤的人是偉大的。我們彼此用一種公式互相信任了這麼多年也沒有改善這個世界,還把大家都搞得很頹,那我們幹嘛不跳出來,走到自己心裡, 去做一個建設性的挑戰?」

在張楚看來,中國音樂的跨度太大,「應該先出20個恩雅,再出20個菲爾柯林斯,然後再出我們。彌補錯誤就是從菲爾柯林斯做起——不彌補這些相對樸素正面的東西,就會跳成一個小王八蛋」。

張楚的新專輯《不在繩子上的珍珠》正分批在音樂網站上架。在新歌《海邊》中,張楚寫:「我付出的一切都來自於自然,所以我也不能得到它,伸開手我卻發現我心中,所有歡樂都來自天涯。」這首歌寫於2006年張楚在青島隱居期間。新專輯中,幾首新歌的調性相當一致,詞曲空靈清淡,不復往日的思辨與孤絕。

《不在繩子上的珍珠》的製作人是張楚本人。關於新歌,樂評人邱大立認為它們「在音樂性上已經喪失了過去的美妙和生動」,張楚在微博上公開回應道:「喜歡音樂的人知道過去不是神話,是兩岸音樂人的技術結晶。現在……是我的美好快樂心願。」

面對是否妥協的質疑,張楚常自問:「我是不是一個卑鄙的人?」「 前兩年要是說妥協,大家還真是心有不甘,但現在我越來越覺得這是必然的。當然中國還有很多偉大的人在捍衛自己和社會,但我覺得我現在放鬆下來是最明智的選擇,因為放鬆其實是不想維護過去的名利,只想重新開始生活。這樣做會有一點困難,你得完全相信它是健康的,好的,然後它會慢慢地蓬勃發展,但是以前建立的公式還在身體裡,有的時候陰影會發作,它又會誇大,會尖銳化,會造成激烈的情緒和對自己的質疑,質疑的時候,又感覺自己習慣性地住進了一個自虐的小屋子。」

「我覺得我到現在才接近找到我是誰。」張楚說,「變成現在的我,到現在到未來我覺得都是一個奇蹟。我不是在討好聽眾,我在討好我自己,討好我生命體能裡最健康的那一部分。」

2016年5月21日晚7點半,「微小相見」巡演的第一站在西安音樂廳開幕。西安音樂廳坐落在曲江新區,這是1996年才啟動建設的「國家級文化產業示範區」,是西安最年輕的一部分。而在西安陳舊的腹地,唐樂宮歌舞昇平,南門酒吧已經拆掉,陝西機械學院更名為西安理工大學,女生宿舍門口依舊擺著整齊的暖瓶。這些,張楚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姐姐》的前奏響起來時,一個年輕的女歌迷大聲喊道:「張楚,我愛了你三十年!」在鬨笑聲中,《姐姐》無可避免地變成了大合唱。一名魁梧的西安男子衝上舞臺,給了張楚一個狠狠的擁抱。

「可恥的人,他們反對生命,反對無聊,為了美麗,在風中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返場前最後一個曲目《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背後的大屏幕上放著他當年自編自導的MV。1993年北京頤和園昆明湖的冰面上,賈宏聲拉著小提琴,在逐漸拉遠的長鏡頭中越變越小,越變越小,整個畫面慢慢退入灰白。就在人們認為一切已經結束的時候,一架雙卡錄音機衝入視野,然後,張楚伸出手,輕快地按下了停止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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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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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7年我在北工大的女生宿舍裡,第一次聽張楚唱歌,《西出陽關》、《將將將》、《一個長安人站在長安街上》,當場把我震得五迷三道。張楚依然是那個張楚,甚至比那時更迷茫。」「現場有些嘈雜,好多人可能更期待一個躁動的夜晚。」老狼寫道,「但也有人在聆聽,還有人在落淚。」2018年的歲末,50歲的張楚,終於發行了自己的新專輯;又過去了近10個月後,新專輯的首唱會才遲遲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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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我想回家,牽著我的手,我有些困了。」黃綺珊的演唱直擊靈魂。在音樂總監金志文的推薦下,可說是劍走偏鋒,選擇了一首幾乎沒有人翻唱過的張楚的《姐姐》,這首中國搖滾樂史上的經典曲目,蘊藏了豐富的時代意義與深刻的人文精神,被黃綺珊再度搬上主流音樂節目的舞臺。黃綺珊和張楚,很難想像一個技術爐火純青的歌唱家,和中國搖滾樂的符號性人物,湊在一起會碰撞出怎樣神奇的化學反應。
  • 張楚罕見接受採訪,50歲依然天真純淨:不是詩人喪,是時代喪!
    他如浪子一樣,雖然「這個冬天雪還不下」,但「我的心跳還很溫柔」,他看到父親「坐在樓梯上已經蒼老」,看到姐姐「眼裡的淚水」,「想要回家」。他覺得「天堂實在太高太遠」,希望「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他覺得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中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達明一派的合區《石頭記》裡唱道:「看遍了冷冷清風吹飄雪,漸厚,鞋踏破路溼透。
  • 張楚|他是魔巖才子,也是憂鬱詩人,搖滾死不死與他無關,因為紅磡...
    它足以拆散一段婚姻,足以淡忘一場仇恨,足以顛覆一個政權,足以消解一段歷史,它足以天翻和地覆,足以滄海變桑田,但慶幸的是,有些事,在歷經二十多年的風雨後,依然讓人血脈噴張,依然讓人熱淚盈眶。「魔巖三傑」在搖滾樂迷心中,就是這般的存在,每每談及都惹人感動和激昂。何勇曾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說:「我們是魔巖三病人,張楚死了,我瘋了,竇唯成仙了。」
  • 「魔巖三傑」中最具人文氣息的歌手張楚
    1994年春天同時推出三張專輯,有竇唯的《黑夢》、何勇的《垃圾場》和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風靡大江南北。「魔巖三傑」以他們的中國搖滾影響了一代人。(張楚、何勇和竇唯;拍攝這張照片的是高源。)少年時的張楚便渴望著遠方的詩歌和田野,喜歡收聽短波電臺,愛讀雪萊和拜倫的詩。從小就有一個渴望自由和不羈的心。1985年,年僅17歲的張楚考上了陝西機械學院,但校園生活安穩不了他那顆驛動的心靈,大二那年,他被李宗盛音樂打開了心靈的大門,決定輟學。
  • 張楚來杭州籤售,「《樂隊的夏天》製造音樂鄙視鏈不太好」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陳宇浩張楚用5分鐘時間啃完了一個漢堡,喝完一杯美式,然後迅速點了一根煙。桌上扁塌的煙盒裡,只剩下兩三根。對於張楚來說,煙是一件能讓他瞬間安定的「器物」。曾經纏繞在他身上的標籤是「魔巖三傑」、「中國搖滾領軍人」、「孤獨的人」、「姐姐」,甚至在此之前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很多人覺得張楚消失了。但他說,自己只是努力把生活重心離現實再近一點,讓自己再愉快一點。換句話說,在「隱退」的外殼下,張楚經歷了一個跟自己和解的漫長過程。
  • 張楚新歌講述平凡生活 原汁原味的搖滾力作
    繼《晃動一下》、《海邊》後,「搖滾詩人」張楚再次發力,《向日葵》、《到達》、《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三首歌曲全新上線,繼續為廣大樂迷奉上原汁原味的搖滾力作,講述關於搖滾初心的故事。  曾以「魔巖三傑」稱霸樂壇,曾唱盡無數年少輕狂,搖滾詩人張楚怕是已成為很多人心中關於青春的回憶。
  • 繼「魔巖三傑」竇唯、張楚、高旗、許巍、鄭鈞合唱的歌 你聽過嗎
    竇唯,張楚,何勇並稱"魔巖"三傑。為啥這麼呢,主要是因為在滾石唱片下屬公司魔巖唱片公司與三位藝人籤約他們分別是竇唯,何勇,張楚。可以說他們三個人對於中國的搖滾界起到了強大的推動作用。94年魔巖唱片公司為他們三個同時推出了唱片《黑夢》,《垃圾場》,《孤獨的人是可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