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遙指大壩上的那間小房子,對我說:「真奇怪,怎麼漆成綠顏色?還有那個人,立在大壩上,像一棵樹一樣一動不動。」
我告訴女友,他是我朋友軍的爺爺,軍當兵去了。在我小時候軍的爺爺就在那裡看水庫了,那時到水庫裡遊泳,他把我們孩子固定在一個淺水區,如果有誰膽敢往深水區裡遊去,被他抓住就慘了,他摁住你的頭,非讓你哭爹喊娘的喝上幾口水長長記性才放手。
女友笑著說:「你有沒有哭爹喊娘的喝上一口?」
我說:「小時候都怕他,罵他,長大了,懂事了,反而覺出他的好來,人人都敬重他。」
女友說:「走,我們上去看看。」
登上水庫大壩,女友迎著風大聲喊道:「太美太富有詩意了,我真樂意一輩子待在這裡!」
「注意,」我說:「他來了。」
「爺爺!」女友迎上前去,熱情地喊他。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呢?」
「這兒太美了!」女友返身拉住我的手,大大咧咧地說:「爺爺,我知道您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是不是可以說一個給我們聽聽?」
「故事?」他看看女友,又看看我。他的頭髮全白了,眼睛小,卻有一道光從眼裡衝出來,只是像流星般一閃就消失了。他輕輕地嘆一口氣,說:「都老掉牙了,沒人愛聽了。」
女友撒著嬌,仿佛這是她親爺爺似的,女友說:「我愛聽,說一個嘛,說一個嘛!」
「好,我就說一個。」軍的爺爺望望波光粼粼的水庫,緩緩地說:「那時水庫就是我們的村子,有個瘸子在村子裡栽滿了樹,他栽的樹棵棵筆直。他把樹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誰要在他樹上打主意,他就會跟人拼命。小孩子喜歡拿小刀在樹身上刻一些字,他見了就瞪眼睛吼:拿刀在你身上刻一下好不好,好不好?!他說這一棵棵樹就是一個個人,我們不要讓樹流淚。」
「不要讓樹流淚?」女友眨眨眼睛,說:「這個人有些意思,後來呢?」
「後來要建水庫,要把他的那些樹全都砍掉,他急了,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說這裡一建水庫,不是整個村子都要被淹沒了嗎?都被淹沒了以後想來看看不是什麼都看不到了嗎?這可是我們的家園啊,怎麼能說沒就沒了呢?他顛來倒去說的這麼幾句打動了很多人的心,大家異口同聲說不搬了。書記急得一把拉起他的手,走了七八裡路,看了百多畝田,一回來,他動手就把樹給砍了。他連命根子都砍,村裡其他人還能堅持什麼呢?他把砍了的樹送給村上建房用,書記批了最好的一幢房讓他住,他不要,偏要住到水庫大壩上的一間小房子裡,還自作主張把那間房子漆成綠顏色。」
女友說:「他住在那裡做什麼呢?」
軍的爺爺說:「看水庫唄!每年到了乾旱季節,百多畝田要灌溉,這閘門就由他把著,閘門一開,水譁譁地流。他走路瘸,可腿腳特勤,就那麼跟著水流一瘸一拐地走,哪兒的溝渠堵住了,挖一挖,哪兒的田水溢出來了,堵一堵,常要走個七八裡路……」
女友打斷他的話,說:「後來他還種過樹嗎?」
軍的爺爺說:「他後來再沒種過樹。」
女友笑起來,說:「他一定是不愛樹的,否則樹沒了他還會繼續再種,所以……」
「所以什麼?」軍的爺爺很認真地說:「這些都是真的,因為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女友吃驚地瞪大眼睛,說:「還有故事?說給我們聽聽!」
軍的爺爺說:「當年有一支部隊為掩護百姓轉移,在這裡和數倍於自己的敵人激戰,連長犧牲了,戰士們也跟著一個一個地犧牲了,只有通訊員沒死。」
女友說:「他就是通訊員嗎?」
軍的爺爺點點頭,說:「他後來在村子裡栽下的每一棵樹,都是他對戰友的念想。」
女友認真地看著軍的爺爺,說:「爺爺,您就是住在那間綠房子裡是嗎?」
軍的爺爺說:「是的。」
女友說:「爺爺,您就是那個通訊員是嗎?」
軍的爺爺在我們面前走了幾步,扭頭問:「我的腿像瘸的樣子嗎?」
女友說:「那您,為什麼也是住在那間綠房子裡呢?」
女友話音剛落,水庫裡「噼啪」一聲跳起一條魚來,陽光射在魚身上銀光閃閃。我們都往水庫裡看去。過了好一會兒,軍的爺爺才緩緩地說:「他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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