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裡,狂風捲動著黃沙,藍天與沙漠之間,只留下一縷很小的象徵希望的藍色絲帶。一個滿臉灰塵,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走上沙丘,又走下來。
這是電影《一秒鐘》開始時兩個鏡頭裡的全部內容,簡單而純粹,殘酷又隱含生機,風格像極了多年前由張藝謀擔當攝影的《黃土地》。只是,《一秒鐘》裡的張九聲尋找的不是民歌,而是多年未見的女兒的笑顏。
這似乎也意味著張藝謀電影風格的回歸,沒有了《英雄》的絢麗場面,也不再是《影》的娛樂化敘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間的希望總是渺茫又微弱,但人卻不得不行走其間,不辭艱辛地去追尋,只為了那最後的淚流滿面。這是我們每個人為了心中的熱愛所努力時曾經歷的過程,但何嘗不是每個人走進電影院那一刻的心願?那麼,《一秒鐘》做到了嗎?
經歷兩年的刪減和補拍,《一秒鐘》終於如期上映。
電影原版是為了體現個人在時代下與電影相關的故事,或許是因為不夠正能量,而被刪掉了一些內容(連《一秒鐘》的紀錄片也只能在字裡行間才能找到),比如很關鍵的揭示張九聲之「瘋狂」的真相:女兒為了「消除父親的影響」積極幹活時意外死去,而她卻出現在電影中的宣傳紀錄片裡。
同時也補拍了一些內容,原版是有女兒的膠片被黃沙掩埋後電影就結束了,表達小人物命運在那個時代被掩埋的缺憾,而新版則增加了兩年後的故事。高考恢復,勞改犯出來了,劉閨女也有機會參加高考了,而且她家裡的布置也翻新了,人們的生活又充滿希望。
顯然,以「被黃沙掩埋」收尾與片頭呼應,和片中張九聲的瘋狂形成鮮明的對應,也更具詩意,個人在時代下的命運也得到更大的體現,這也是我在看到這裡時強烈有電影將結束之感的原因。而上映的版本則增加了張九聲打開劉閨女為他保存的紙,卻沒有了膠片,隨後又去沙漠尋找的內容。雖然新版與原版同樣結束於沙漠,且以父女親情的缺憾因為對方的加入互相得到補償而與片頭呼應,但主題卻由原版的「時代下的個人悲歌」悄然轉變為上映版本的「變革時代下的人物插曲」。似乎,在正確的環境下,一切缺憾都可以得到補償。
正能量有了,故事圓滿了,詩意自然就淡了。當然,補拍多少見縫插針地補足了一些被刪減而削弱的屬於個人命運的缺憾,但大主題的轉變卻大大削弱了過程中每個人物的情感轉折和極具趣味與表現力的細節,以至於一部原本就相對克制的電影變得更加寡淡。不僅不會讓人淚流滿面,連回味也幾近於零。
就整個電影內外的故事而言,這不知是否屬於另一種嘲諷:藝術作品的缺憾所反映給觀眾的缺憾,不正是絕大部分國產電影的缺憾嗎?而這缺憾的緣由,卻是為了保證一個與電影藝術無關的另一種藝術的完整。
還是得說,我仍然無心去反對這種屬於複雜因素下導致的文化不自信,只是就這部幾乎完全屬於電影人緬懷電影的電影,仍然要因為不得不需要的時代背景而對它進行刪補,那麼我們支持電影這項事業的必要性是否就顯得冠冕堂皇了呢?這無異於讓天下的教師都放棄對自己孩子的教育!如此說來,似乎我們的導演,都應當學會為了嚴格執行中庸之道的核心理念,而選擇走向文化虛偽的道路。
當然,不得不提《一秒鐘》裡很多很美的鏡頭,就是整個洗膠片的過程,以及放映前後臺下觀眾因為電影而集體歡呼雀躍的過程。這些鏡頭,不僅充分表達了以張藝謀為首的電影人對電影的熱愛,更表達了那個物質匱乏、文化匱乏的時代裡,普通觀眾對光影藝術的痴迷。
那牆洞中射向幕布的光,像極了黎明時初升的太陽,打破黑暗,令人驚喜又感動。而這些唯美的片段,也讓我想起了那部讓我真正愛上電影,那部同樣關於電影,但主題是圍繞電影夢的《天堂電影院》。當然,它更像是一部關於電影追夢人的傳記。
對比《一秒鐘》的緬懷與致敬,《天堂電影院》是講電影人對電影的執著:遠離故鄉與愛人去追夢。二者之間的主題似乎形成了一種補足,而且文化背景各為東西。
對於熱愛電影的導演們而言,這當然不是什麼巧合,而是一種時機未到的必然,但對於我們涉獵於各種文化下的電影的普通觀眾而言,這卻也的確是我們的一份幸運。同時,兩部電影中,那些膠片時代中的觀眾看電影時的熱情與驚喜在電影中所呈現的美,又是那麼相似——一種因為感情相通的相似,這不由讓我對中國導演中首先拍出這部電影的張藝謀導演升出幾分敬意,即便上映後的《一秒鐘》不盡如人意。
對比之後,突然想起《一秒鐘》裡劉閨女的弟弟。
劉弟弟因為一個燈罩,不敢去看所有人都渴望看到的電影(這對他而言多殘忍啊!),甚至不敢出門,遇到「壞分子」就只知道哭。當看到那張膠片淹沒在黃沙裡,我滿意地等待著片尾曲到來(儘管當時對於張九聲為何非要看無數個一秒鐘女兒的行為感到不解),可隨即一個「二年後」在大銀幕上出現,那一刻我也想哭。後來看到了電影幕後的紀錄片中隻言片語地提及張九聲的女兒已死,我反而想笑了。回頭來看劉弟弟的行為,似乎他不但不可憐,同樣正確得可笑了——就像電影被刪補一樣可笑。
之前看到一個數據,先鋒派的概念如今已成歷史,但歐洲歷史票房前二十的電影,先鋒派的電影居然過半,可翻一下國產電影票房排名,連「先鋒派」三個字的影子都摸不著。是國產電影發展得太晚了嗎?我想,大約是它們都走了藝術院線罷。
杜甫有詩云「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行筆至此,竟也會覺得貼切。
註:文中所有圖片均源自豆瓣,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