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夜晚紀念他,害怕過於煽情,決定在溫度比較高的白天做這件事。
寫他,總讓我覺得自己很蹩腳。儘管在看完《霧中風景》,我已經寫了一次又一次,長句短句段落,最終都被我拋棄。安哲的長鏡頭,在我體內撕裂出的那道痕跡,連接過去和未知,它對我的影響,是我全部淺薄的語言都不能夠詳盡。
他的鏡頭語言,依託於悲愴的憂國憂民,觸及著被時代晃蕩的個體命運。鮮活的個體最終會被『某一類人』這樣的標籤代替,安哲影像裡的人物不會,他們只代表自己,帶著弟弟尋父的烏拉,身患癌症的詩人亞歷山大,亦或是那些『帶根的流浪者』。每每被問及喜歡安哲的原因,我的腦海裡頃刻蹦出千言萬語又被壓回去,最後脫口而出——「長鏡頭」。我想這三個字組成的詞已經足夠描述我想說的一切。
安哲的長鏡頭於我,有超出電影、藝術的影響。那些隻言片語的詩意鏡頭,是我情緒的盛放容器,是從我的身體割裂並溢出且無處安置的痛苦的歸宿。我反覆地在安哲電影裡饕餮痛苦,撕開,觀賞,揉碎了再丟掉,然後它們又回到我的身體裡,扼住每一個細胞,直到我把它們再次與細胞壁剝離。
很長一段時間,可能有好幾年,我總是為自己抑制不住的情緒感到抱歉,對身邊的人,對自己。那種感覺像是被困住了,我不斷地被問『為什麼不能控制』『有什麼事讓你悲傷『』放不下什麼心結『諸如此類。也可能在比這更早之前,我已經踏上尋找答案的旅程。只是愚昧如我,除了懷疑、沉溺、妥協,我似乎找不到對抗的方式。
安哲的電影命題,是照進我痛苦的一道光。『尋根『,是一個多麼古老而莊重的行為。烏拉和弟弟毅然踏上尋找父親的旅途,安哲並沒有告訴我們這趟尋父之旅的確切結果,他安排了一場奔著熾光而去的未知結尾。我先是憤於這樣模糊的處理方式,而當父親這一具象體隨著朦朧的光變幻於無形,我才恍然,這也該是我的叩問。在很多文明裡都講求落葉歸根,古今中外的大家困頓於鄉愁的不在少數,但他們至少有可名狀的實體,於塔可夫斯基是蘇聯,於昆德拉是布拉格...至此,我相信每個人都有根,也終要歸根。可怖的是,我發現我的失去了,歸屬感缺失,令我在不同空間的輾轉間隙不斷被擱置,一部分一部分的分離重組,我與萬千人一樣有家鄉,卻又事事而非。我像遊魂,像沒有根的肉體,在時間交迭裡走失了。
去年,有個人告訴我,『能夠感知比常人更多痛苦也是一種天賦...』這是第一次,我聽到同理以外的,痛苦可以被接受的話語。我沒有自信是否能如己所願,甚至,也還沒解決任何問題。但我知道我不用再為自己的痛苦感到抱歉,也不用再懷疑自己是否擁有同成年人一般處理情緒的能力。如果終其一生,我仍舊尋不得,我便是我自己的故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