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捕手志」(ID:ibushouzhi),作者:李曌,36氪經授權發布。
19世紀末期,英國著名物理學家開爾文男爵在展望20世紀物理學前景時,他提出了兩個未能被當時學界證實的問題,也就是後來著名的「物理學界的兩朵烏雲」,這也成了未來一個多世紀裡現代物理學發展方向的「謎題」。實際上,當前在主流經濟學大廈上也有烏雲,這些烏雲有關經濟增長的動力、人的經濟行為本質以及如何理解經濟體系等重大問題。
前段時間,捕手志與著名經濟學家、國際金融戰略專家向松祚教授進行了一番深度交流,他試圖給經濟學提供一個新的哲理基礎,創建新經濟學範式。
題圖:著名經濟學家、國際金融戰略專家 向松祚
李曌:首先恭喜教授的新書《新經濟學》上市了,我比較好奇為什麼取名「新經濟學」或者說當前主流的經濟學存在哪些系統性的問題因此我們才需要「新經濟學」?
向松祚:謝謝,這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今我們將在教科書上所講的主流經濟學稱為新古典經濟學,往近了說它是從亞當·斯密算起的,至今已是一門有著悠久歷史的西方學問,但它有三個問題:
首先是對人的認識有重大缺陷,因為它最基本的假設就是人性的自私性,翻譯成學術語言就是理性經濟人,要追求效用的最大化,但我認為人性的本質不是自私或理性,而是面向未來的無限創造性。
其次是新古典經濟學把人類的經濟行為理解為資源配置,但實際上人類主要的經濟活動不是為了資源的最優配置,而是面向未來的創造。
最後就是新古典經濟學受牛頓物理學影響頗深,把經濟體系看成一個機械體系,圍繞著均衡問題來探討,但人類的經濟體是動態演化的生命體系。所以新古典經濟學沒辦法解釋人類經濟為什麼會從農耕時代到工業時代再到資訊時代和智能時代,也就是它也沒辦法解釋人類經濟增長的歷史,因為它講的是均衡。
李曌:那我們該如何理解經濟增長的動力?
向松祚:我認為人類經濟增長最根本的動力取決於人的創造性,所以一個國家要想實現經濟增長最重要的就是把每個人的創造性激發出來。如果一個國家的體制能最大限度地把每個人的創造性激發出來,那這個國家的經濟增長一定是非常好的。
至於什麼樣的制度才能激發人的創造性,人類在過去幾千年的歷史探索裡已得出了一些結論與規律,比如運用教育。但不同地區國家的教育是有差異的,猶太學者就曾講過,中國人和猶太人都號稱是全世界最重視教育的民族,但猶太人的小孩上學回家,父母問的問題是你今天有沒有提出問題挑戰老師,而我們中國的家長可能就問你今天在學校有沒有聽老師話。
我認為中國教育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在施行一種平均化的教育,我們不鼓勵天才、怪才誕生,考試也多講標準答案,但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標準答案。
如今我們必須要客觀認識到在人類最前沿的思想、科學、藝術等領域當中,我們中國人的創造性還有待提高,沒能創造出很多真正能引領世界的東西,這也是為什麼今天中國的科技在很多方面還受制於人,而美國卻能揮舞制裁的大棒,想制裁誰就制裁誰,還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最基本的科學原理。
李曌:激發出創造性的確非常重要。
向松祚:是的,我們還有大量的公司並不怎麼賺錢,因為真正賺錢的公司一直是具有壟斷性技術的,這樣才能賺取超額利潤,那必須要有真正的原創,所以激發每個人的創造性變得非常重要。
李曌:當前我們除了面臨增長的難題,還面臨逆全球化的趨勢,在你看來全球化的動力是什麼?
向松祚:全球化最早是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開始的,再到後面全球化的動力就是企業家尋求全球市場,所以全球化的動力就是一種企業家精神,或者說它是人類無限創造的一種表現,這種創造性是不可遏制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雖然今天有逆全球化發生,但這也只是由於美國搞貿易保護主義而出現的短暫逆流,回顧過去幾百年歷史,全球化永遠是螺旋式上升的,全球經濟的分工與合作是大勢所趨。
李曌:如何理解企業家?比如有人認為企業家成王敗寇,成功意味著名利雙收,失敗者卻有口難辯。
向松祚:熊彼特講過,企業家是人類人群裡面一個特殊的物種。企業家本身必須具備三個特質:首先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有高遠的理想,想創造一個不同的世界;其次他是英雄主義者,明知道難也要上,一種捨我其誰,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再次他還是現實主義者,真正腳踏實地才能克服困難。
歷史上企業家們都是飽受爭議的,因為他們是開拓者,總和別人不一樣。但不能用成王敗寇這個詞來形容企業家,真正的企業家的初心是善的,是希望改變這個世界,他所做的事是他相信的,而不是去設騙局做壞事。那他失敗了仍然是英雄,叫雖敗尤榮。
李曌:當前談宏觀經濟的發展,我們看到無論是官員還是學者都會提到「脫鉤」與「滯脹」,如果讓你用幾個關鍵詞概括當前宏觀經濟的特點會是什麼?
向松祚:可以用「脫鉤」與「滯脹」來形容全球經濟,但要我來概括短期經濟就是「衰退」和「蕭條」,而且我相信這種狀況會延續兩三年,但中長期來看全球經濟的關鍵詞應該是融合、共贏、增長。
李曌:你是貨幣金融方向的專家,過往的經濟危機都與貨幣政策有很大關係,在貨幣政策上全球正在面臨著哪些主要問題與考驗?
向松祚:人類貨幣有三次革命性的變化,第一次是從實物貨幣轉換為金本位和銀本位;第二次是紙幣的發明,但多數國家的貨幣仍在與黃金、白銀掛鈎;第三次是1971年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瓦解,貨幣與黃金、白銀的聯繫徹底被摧毀,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變化。
如今我們面臨的問題是中央銀行貨幣發行不再受約束,每當國家出現問題,很多國家的領導人就會啟動「貨幣萬能主義」政策。川普就是一個代表,美國一遇到事情就希望美聯儲採取行動,但總體來說美聯儲還是比較克制,歐央行更加克制,其他國家的央行在某種意義上也比較克制,但貨幣不受約束的擔憂已持續了半個世紀。
李曌:「貨幣萬能主義」最終會帶來什麼危害?
向松祚:最大、最深層次的危害是讓政府不再願意做真正重要的結構性改革,就像人的身體機能出現下降本該選擇加強鍛鍊而非吃補藥,但如果你總是通過吃藥去刺激它,最終這個人就會徹底完蛋。
同樣依賴貨幣寬鬆會讓一個國家失去改革動力,美國的深層次問題就是依賴貨幣寬鬆使它形成不了一個進行深層次改革的政治意願;其次的危害是造成貧富分化和收入差距,貨幣寬鬆使得金融投機變得非常瘋狂,金融資產不斷膨脹,而金融資產都在少數人的手上,貧富差距已成了一個全球性的問題。
李曌:回顧過去五十年美國富人與窮人的分化,我們發現如果不持有一些權益資產,窮人是永遠跑不過富人的,回到當下來看中國的普通人應該做些什麼才能縮小貧富差距?
向松祚:坦率說沒辦法從根本上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我只能看到有三種可能的辦法:
一種是通過培養下一代接受優質教育,使其有機會進入高收入群體,我們看到如今的新富人主要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群,比如科技新貴。
一種是公司制度改革,例如「華為模式」,實行全員持股的制度,原則上讓每個員工都成為資本家。
還有就是進行經濟制度的改革,降低金融投機,讓金融為實體經濟服務,但這件事當前只有德國、瑞士和荷蘭做得比較好。
李曌:有業內人士推測中國未來十年的經濟增速會是G7國家平均增速的兩倍以上,對此你怎麼看?
向松祚:我認為推測這件事情沒有任何指導意義,因為推測只能靠時間來證明對錯,而且人類經濟體系是一個動態演化的生命體系,具有不可預測性。
去年底就有很多機構與學者推測2020年中國經濟增長多少,但沒想到出現了疫情,所以與其去做這些沒有意義的預測,還不如好好思考怎麼做正確的事情,如何通過改變底層推動力來實現經濟增長。比如教育改革,激發大家的創造性,營造有利於企業家發展的營商環境,最後經濟增長多少就是一個自然結果。
李曌:那你認為中國經濟下半年應該走哪些正確的路?
向松祚:落實好今年兩會的政策,並且進一步加大政策力度,包括最近宣布的銀行向企業讓利1.5萬億。另外,就是加速改變營商環境,能不能讓企業家感到很爽、很放心,特別是一些地方政府要真正下決心轉型為服務型政府,像海南雖然有非常多的優惠政策,但很多企業家還是不願意去海南,因為他們覺得海南政府的服務意識不高。
李曌:你如何看待今年下半年企業的融資環境?
向松祚:這個問題的根本在於我們所創造的貨幣洪水,如何流到真正需要信貸的民營企業手上,所以下半年我們著重要看資金流向問題怎麼解決。
李曌:科創板的推出也是在解決一些融資問題,怎麼看待科創板近一年的發展成果?
向松祚:科創板確實令人鼓舞,但資本市場只是一個平臺,它的作用就是提供一個交易和融資渠道,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制定和完善規則,尤其是制定國際性的規則,對欺詐、造假的企業要實施最嚴厲的懲處,完善退市機制。
另外,不要指望著科創板創造出世界級的企業,創造偉大企業離不開我們的營商環境、科技實力與企業家等。
李曌:在日常商業決策上,我們該如何利用經濟學思維幫自己多做正確的決策?
向松祚:在從事任何經濟行為之前,我們要思考自己的行為是不是一個善的行為,所以我在書裡明確提出了善經濟;然後思考什麼是真正的財富,我所從事的活動或所在的公司,是不是在為人類真正創造財富。
假如一個人認為自己要為人類創造真正的價值,那他可能就不會參與金融投機。就像巴菲特所說自己活了八十多歲才醒悟過來,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似乎是沒有價值的,只是買來買去,只有將我的財富全部捐出來用於服務全人類,才有可能是自己一輩子做得最有意義的事情。馬斯克也說從根本上自己是瞧不起巴菲特的。
如果大家都這麼想,我相信會有更多的年輕人會選擇做科學、工程以及技術研究,而不是大多數人都熱衷炒股票與金融衍生品,這樣我們整個人類經濟會發生很大的改變。我們必須要意識到自己絕大多數的創造性連1%都還有沒發揮出來,包括我本人,這與我從小受的教育有關,使得我到幾十歲了才醒悟過來。
李曌:這實踐起來不容易,需要提高自身的思想境界。其實大多數人做選擇的時候還是會站在邊際機會成本去衡量。
向松祚:大家受新古典經濟學影響大,它主要的觀察和分析工具就是邊際、替代、均衡、效用函數、生產函數、效用和利潤最大化,核心還是供求分析和成本理念。
新古典經濟學增長模型的基本方法就是利用效用函數和生產函數,根據效用最大化和利潤最大化,在給定技術約束條件下,以求取最優增長路徑和均衡增長路徑。所有模型演算出來的都是一個靜態結果,或者邁向均衡增長路徑和最優增長路徑的各種限制條件。
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新古典經濟學這一套東西真的是庸俗的經濟學,MIT諾貝爾經濟學獎,羅伯特·索羅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因為它把人的價值大大的貶低了,把人變成了一個經濟動物,只會趨利避害,但人不是趨利避害能概括的。
人類歷史上真正偉大的人物從來不會考慮做出來的東西能否賺錢,而是完全發自內心,這是一種非常高貴的創造,在偉大的創造性面前,成本是不成立的,不然也不會有賈伯斯、愛因斯坦、馬斯克等這樣的人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