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先向你介紹一個詞,它叫作「同溫層效應」,是一個學術向的詞彙。
它的意思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中,一些意見相近的聲音不斷重複,並以誇張或其他扭曲形式重複,使得這個環境中的大多數人認為這些扭曲的故事就是事實的全部。
也有人把它叫作「回音室效應」,重點突出了相近聲音不停重複的意象,而我更喜歡用」同溫層「這個名字。畢竟,現在再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地「與我無關」了,貿易戰、豬瘟、肺炎……每件事都是」寰球同此涼熱「,而人們總是傾向於在相同的溫度下取暖。
我一直建議身邊的人,如果想要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活得開心,就要多去構建自己的同溫層,嚴肅話題只和政治立場相近的朋友討論。
這當然是一件會讓人變得比較局限的事,但一來我相信值得我給出這種建議的人自己有著足夠的信息獲取與鑑別能力,即使在同溫層裡也不會太影響生活;二是以國內目前的智識水平,離開同溫層討論是件十分危險的事。
畢竟,一旦進入不那麼讓雙方都愉快的討論,我的朋友們大部分都會處於被鐵拳拉偏架的那一撥人。他們查半天資料和報導,向對方苦口婆心勸說,對方一看辯不過,就很容易一鍵舉報把他們送去維穩。
這讓我想起曾經在微博看到的一個段子。說的是抗日戰爭的時候,一旦進入刺刀戰,日本人都會卸掉步槍裡的子彈,避免走火誤傷自己人,而中國人缺乏訓練,所以從來不卸。於是,兩邊刺刀拼得不相上下的時候,中國人就會一扣扳機……日本人就」啊「的一聲被打死了。
這個段子的結尾,一般來說會加上「中國人聰明,善於變通,日本人迂腐所以不行」之類的厲害國式升華。
但放到今天看,就有了一個讓人挺不舒服的細節:不卸子彈,就真的意味著聰明嗎?
日本人按《步兵操典》來,卸子彈,不會傷到自己人,也不會被自己人打死,但可能被中國人暗算;中國人十分聰明,不卸子彈,但這就意味著自己會幹掉戰友,也會被戰友幹掉。
說得簡單一點,不卸子彈的這個人固然聰明了,和對方搏鬥的時候只要動一下手指就能降維攻擊取勝,但如果大家都這麼聰明,那最後其實是自己人被傷到最多。
同樣的邏輯,換到現在來也一樣。在一個大家都拼命召喚鐵拳幹掉其他人的大舉報時代,每個人都既是潛在的受害者,又是潛在的加害者。這樣一來,最安全的做法不是頂著鐵拳往前衝,而是躲在自己的同溫層裡不出去。
不過,我雖然話這麼說,實際上卻是個知行不合一的人。我自己一直沒怎麼去構建這樣的同溫層,因為還是想要聽到更多不一樣的聲音。有朋友之前問我好幾次:「這種人你怎麼還留在朋友圈裡髒眼睛?」我只能說,就當欣賞人間動物園了。
可惜的是,看來看去,也看不到什麼值得看的東西。我之所以很自作主張地認為現在沒有可以用來討論的話語環境,就是因為看到大部分人無形中已經扭曲了討論的規則,導致社交媒體上大行其道的不是信息和論證,而是選邊站隊。
比如今天早晨財新關於管軼的報導,就在一波轉發之後出現了反彈——差不多是「你們不要再發管軼了,他是個大壞蛋!」這種感覺。有人翻出1月15日管軼接受的採訪,當時他表示」疫情已經得到了控制,可以安心過年「,並以此得出一個」管軼是雙面人/水平不行「的結論。
這當然不僅不公平,而且充滿惡意:管軼21日才到武漢實地觀察,在那之前他的參考數據只有疾控中心、衛健委等渠道公布的數據。而在那段時間,武漢正在照常開兩會,期間一例病例沒有新增(哈哈),他當然只能作出那樣的判斷。反倒是去現場之後改變觀點,完全不顧及和之前說法的落差,表達自己的擔憂,才真的算得上是專業人員該有的誠實。
這種惡意的出發點,其實是高尚的:我相信,那些痛批財新和管軼的朋友,是發自內心地希望武漢人民安好,希望疫情平息,希望Make China Great Again的。
但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了親手構建的同溫層裡。在這個同溫層內部,他們誤以為政府和自己是處在一個平面的,因此自顧自地站在政府身邊,提出了一些過於高屋建瓴的意見。我看他們的發言,個個都至少是廳級的口吻:媒體需要管制,武漢應該封城,人民群眾得動員起來捐錢捐物,」造謠「的人應該被維穩……這當然很爽。
但肉眼可見地,一些不好的新聞在發生。疫情存在瞞報、醫療資源匱乏、舉國體制失效、官僚主義泛濫……這種時候,無法與政府的角色作切割的他們,在社交媒體上表現出了明顯的不適。
這是一件比較慘的事,讓我想起王小波曾經在文章裡形容過的,他那個站在世界地圖前拿紅藍鉛筆計劃全球革命的精神病表哥。尤其是當發現這些朋友大多數是在涉公機構工作,或者還沒有脫離學生身份的時候,我就更能理解他們了。
這其實是種在國內十分常見的「與有榮焉」感,類似」中國隊的金牌也有我的一份「的想法。因為覺得自己和政府是一體同心的,所以政府必須有面子,必須在權威和職能上無限大(甚至和」國家「的概念等同),必須」厲害了我的國「,這樣一來,自己也能活得特別驕傲。
而反過來,如果政府沒了面子,那就是自己沒了面子,這個面子就必須討回來——用我在文章開頭提到的,「同溫層效應」。我之所以希望大家都能理解這個詞,是因為它確實有很強的力量,甚至可以讓原本荒謬可笑的事也變得似乎十分合理。如果你還是不太相信的話,可以參考一下幾十年前的納粹,或者後來的德國電影《浪潮》。
但就像喬治·卡林在《這對你不好》裡說的那段一樣,「當個愛爾蘭人又不是一種技能」,人並不該因為自己投胎的偶然性感到驕傲,也不必為之賦予太大太崇高的意義。不過是恰好降生在某個國家,這個國家又恰好由某個政府治理,雖然可以感到高興,但沒必要把它當作唯一崇高的事物。不要為此心甘情願地投入「政府即我」的同溫層裡,這對你不好。
當然,在文章的最後,我還要面對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我誇誇其談了這樣兩千多字,批評同溫層帶來的危害,可我自己難道不也在另一個同溫層中嗎?
這又讓我想起了一個段子——「對一個party member來說,黨性、真誠、智慧,三者裡只能同時擁有兩樣。」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任何智慧(大概沒有吧),但如果既不承認自己在任何同溫層裡,又對某一個特定同溫層中的群體發表了這麼多的看法,那我顯然是不夠誠實的。
所以,是的,我也在某個同溫層裡,並且感到無比的舒適。但是,越來越多的人不許我和朋友們再待在裡面,還想強行把人們拉進他們的同溫層中,我只能忍無可忍地開始說話。
我只能努力說得更多,聲音更大,直到大家都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