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退田還湖8年後,洞庭湖給動植物繁衍帶來了欣榮,但因枯水、汙染和過度捕撈等問題,這裡的憂傷遠未治癒——
「看,那是夜鷺!」
車子駛過長長的建新農場丁字堤上時,蔣勇突然指著小河對岸薄薄的一線樹林說。
車內頓時騷動起來,趕忙招呼司機停車。透過窗戶,只見數百隻大鳥蹲在對面樹林的枝丫上,呼呼大睡。間或有一兩隻飛起,但更像睡覺時翻了個身,因為它們很快又找了個枝丫酣然入睡。
蔣勇說,夜鷺在洞庭湖是夏候鳥,晝伏夜出,冬天很少留在洞庭湖,而是飛往東南亞越冬。這300多隻夜鷺之所以成為留鳥,可能與氣候變暖有關。夜鷺雖然不是國家重點保護鳥類,但它們的存在,卻反映了該區域生物的多樣性,也為研究氣候變暖提供了一些佐證。
但令他感到憂慮的是,棲息著這群夜鷺的河堤喬灌木混交小樹林,由於一個公司的承包,正面臨被砍伐一空的威脅。
這群夜鷺和這片小樹林的命運折射出洞庭湖生態管理的窘境。1月12日前後,記者隨世界自然基金會和洞庭湖保護區工作人員在湖區幾個生態保護重點區域採訪時發現,作為「長江之腎」的我國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在退田還湖8年後,既帶來了動植物重新繁衍的欣榮,也因枯水、汙染、過度捕撈等問題帶來久遠的憂傷。
保護區內沙鷗翔集,錦鱗遊泳
蔣勇是東洞庭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副局長,這群夜鷺的棲息地,離保護區的一個管理站不遠,與保護區的核心區只有一堤之隔。核心區的大西湖、小西湖和採桑湖,是真正的鳥類天堂。
車子行駛上大堤,就像在沙漠中跋涉的人突然看到了綠洲一樣,令人眼前頓時開闊,一座巨大的湖泊一眼鋪碧,望不到邊。裡面的各種禽鳥,如同繁星點點,鳧滿了整個湖泊。
近的是白骨頂、反嘴鷸、鸕鷀、小?鵜,遠的是野鴨、小天鵝、東方白鸛,蔣勇如數家珍地告訴記者,現在大、小西湖內共生活著10多萬隻水禽。
但誰能想像,這片湖泊在一年前還是「迷魂陣」遍布、數百隻漁船出沒的水域。
所謂「迷魂陣」,是用竹篙將高達數米的網紗布固定在湖面上,形成攔截面,兩翼則圍出陷阱,讓遊經此地的魚兒乖乖地「入其彀中」。而一旦魚兒進入陷阱,倒喇叭形狀的設計將讓它們失去逃生的可能。
「迷魂陣」危害巨大,網紗布的眼孔只有4毫米×2毫米大小,「連眼睛沒睜開的魚仔都逃脫不了」,水鳥也經常喪命網內,比如小?鵜等水鳥,喜歡一路潛水捕魚,結果經常誤入網兜丟了性命。曾經有「迷魂陣」,一網兜裡撈出來數百隻因此喪命的水禽。由於網布竹篙密布,大型水鳥如天鵝、鶴類無法降落,鳥類越冬受到幹擾。
漁民從事捕魚活動對水鳥影響也很大,有些漁民還用毒藥、獵槍等偷獵這些珍稀水禽。
但在2005年12月28日,這一切都改變了,根據湖南省人民政府會議紀要的精神,嶽陽市人民政府發出通告,對東洞庭湖核心保護區實施封閉管理。封閉管理區內禁止狩獵、捕魚、挖沙、打草等一切生產經營活動,也嚴禁排放、傾倒汙染物。每年10月1日至第二年4月30日,非特殊情況,機動車輛禁止入內。而對於生產於斯的漁民,則由財政補貼實行轉產。
這樣,大小西湖的水草得以恢復,魚類得以留存,鳥兒有了棲息地與食物,從而使大小西湖才真正成為了鳥類天堂。蔣勇說,像白骨頂等水禽,前些年很少見,但今年一下子來了好幾百隻。
由於管理制度嚴格,偷獵行為也大為減少。當地居民何建軍說,現在不但沒人敢盜獵,甚至連洲灘上死了一隻野鴨也無人敢撿回家。
蔣勇說,封閉管理效果太明顯了。東洞庭湖保護區在2006年12月底開展的東洞庭湖區域越冬鳥類和棲息地的野外監測中,就調查統計到6隻白鶴、5隻白鸛、兩隻黑鸛、2200隻白琵鷺、199隻天鵝,170隻白骨頂,2600餘只反嘴鷸,1.6萬餘只雁類,1.7萬餘只鴨類。「尤其是白鶴在離開大小西湖,近10年以來第一次回歸,而天鵝、鴻雁數量也大有恢復,白骨頂則從前幾年的零隻升到現在的100多隻」。
對於候鳥的光臨,百裡之外的西洞庭湖省級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同樣欣喜異常,因為他們發現,今年冬天有大批珍稀瀕危鳥類齊聚西洞庭湖。監測巡護站巡護員李賦告訴記者,在去年12月底,他連續多日跟蹤監測發現,在保護區內的半邊湖、東窪等地段,發現了大批國家一級保護珍稀水禽,其中有東方白鸛7隻,其全球種群才3000餘只,黑鸛60隻之多,而其全球東部種群總數僅100餘只。
李賦說,這些年來,西洞庭湖保護區通過恢復溼地面貌,改善溼地生態環境,加大對亂捕濫獵的打擊,野生動物種群已經有所回升。比如瀕臨絕跡的銀魚又回到水域中,而成千上萬隻水禽成群嬉戲,又使幾十年不見的鶴舞雁鳴的景象重現。
退田還湖還出美麗的溼地景觀
而西洞庭保護區的核心區域,正包括1998年退田還湖首肇其端的青山垸在內。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800裡洞庭曾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淡水湖泊,1825年面積達6200平方公裡,但由於泥沙淤積及墾殖,面積銳減至1978年的2691平方公裡。
青山垸就是1975年從洞庭湖裡圍墾出來的,面積約11平方公裡,整個垸子就如同一隻深入洞庭湖的舌頭,奇險無比。這裡曾有兩個鄉,居住著5700多名百姓,當年圍成矮堤8.3公裡,高1.5米左右,後逐漸加高至海拔37米。
這裡水患頻仍,1996年和1998年兩次潰堤,1998年決口4處,總長860米。記者在現場看到,雖然8年過去了,瘦削的堤上,4個缺口全被堵上,但巨大的如同弦月般的缺痕仍然清晰可見。可以想見,當年外湖的洪水以雷霆般滔天之勢拍擊著薄薄的堤岸時,垸內的居民是何等的膽戰心驚。
1998年,青山垸先於國家頒布相關政策之前實行退田還湖,垸內的村民全部遷到地勢較高的蔣家嘴鎮,一次性轉變為城鎮居民,原來的耕地和住宅地則退為湖面或溼地。
2001年,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朱?基作詩《重訪湘西有感,並懷洞庭湖區》,有詩句期盼「浩浩湯湯何日現」,這極大地促進了湖區的退田還湖工作。數據表明,迄今洞庭湖區退田還湖的總面積已達500多平方公裡。
記者看到,現在的青山垸,綠草青青,碧水盈盈,沙鷗翔集,錦鱗遊泳,一派美麗的溼地景觀。如果洞庭湖都是如此勝景,一定會成為和諧生態的典範,但遺憾的是,保護區外的洞庭湖依舊面目全非。
乾旱和汙染侵襲「長江之腎」
如果說洞庭湖鬧洪災,已經讓很多人習以為常的話,那麼洞庭湖遭遇乾旱就是個新聞了。由於長江上遊來水減少和區域內降水量偏低,2006年,洞庭湖水位在夏季連創歷史新低,並出現30多年來歷史同期最低水位,最高差值達5米之多。
在洞庭湖口的君山後湖,記者看到,綿延數百米的河灘盡頭,湖水淺淺一泓,絲毫沒有煙波浩渺的氣概。而河灘上繁茂的青草,證明這片土地已經很久沒被湖水淹沒過。蔣勇說,往年,洞庭湖枯水季節一般出現在11月前後,但2006年卻提前好幾個月出現了。
世界自然基金會長沙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韋寶玉告訴記者,由於持久的水位下降,洞庭湖區出現大面積乾涸。他在洞庭湖考察發現,有些地方由於太乾旱,裂開的湖灘上甚至可以塞進一個拳頭,裂縫深達1米以上。
蔣勇表示,持久的枯水期,對當地漁業生產影響很大。沒有水就沒有魚,漁民的捕撈量急劇減少。「湖上現在很少能看到漁船,好多漁民都回家了,因為根本撈不到什麼。」他說,往年7月開湖時期聚集在君山後湖的捕蝦船會有300多條,但今年只有百來條,而且什麼也撈不到。
更令蔣勇憂慮的是對整個生態系統的影響。枯水導致了水域面積持續減少,也讓棲息於此的鳥類大為減少。蔣勇說,原來要到11月才露出水面的洲灘,由於沒有水的浸泡,早早地變幹了,使原本生長在洲灘上的苔原大面積枯萎,這使以苔原植物為食物主要來源的候鳥們喪失了食源。「洞庭湖是各種候鳥越冬的重要場所,缺乏食物讓它們難以生存」。他注意到雁類特別是國際瀕危物種小白額雁的食源地告急。
記者也發現,除了在保護區內的湖面上看到水禽成群的景象,在其他的許多湖面,都很難尋到水禽的蹤影。而保護區內的湖泊,也是因為水閘調節水位才早早地蓄了水,不然情況會更嚴重。
比起乾旱,洞庭湖更令人擔憂的是汙染。
與記者同行的湖南省人大環資委辦公室副主任劉帥說,統計發現,截至2006年8月底,洞庭湖周邊的造紙企業已經發展到101家,其中化學製漿造紙企業25家,廢紙造紙企業76家。但這麼多企業中,有鹼回收環保設施的僅有兩家,除此之外的99家造紙企業,有些有一定的環保設施,但由於運行成本高,都沒有運行,生產廢水直排或者偷排到洞庭湖。
這些企業製造的汙染帶在洞庭湖中有上百條。記者在西洞庭湖的蔣家嘴鎮看到,一家造紙廠形成的汙水,沒有經過任何處理設備就直接排向了洞庭湖,並形成了一條寬150米左右,長達10公裡的黑水帶。船行其間,可以形成一條明顯的泡沫帶。
韋寶玉說,他們在去年10月就來調查過這個汙染帶,當時天氣較熱,汙染形成的泡沫高達1米,船行其間猶如破冰而行。
工廠正在生產之中。走近排汙口,只見汙水如瀑布般順著溝渠撲瀉而下,刺鼻的味道令人一陣陣作嘔。汙水還衝起厚達半米的淺黃色泡沫,並且在入湖處形成衝積三角洲,三角洲大概200平方米,踏上去軟綿綿的,但很結實,一看就是由各種廢料堆積而成。在這個三角洲上,螺蚌無影,寸草不生。
工廠工人張菊粉告訴記者,這個造紙廠的年產量不到1萬噸,已經換了幾任老闆,但廠子「辦下去都困難,哪會搞什麼環保設施。」
據湖南省環保部門資料顯示,洞庭湖區造紙行業每年排放廢水1.07億噸,排放量佔全省工業廢水排放總量的15.5%,其中化學耗氧量17.4萬噸,排放濃度嚴重超標。劉帥告訴記者,洞庭湖的水質全面檢測多數時間都是介於4至5類之間,汙染程度已經跟太湖和滇池相差無幾。
由於汙染嚴重,湖區已經出現水質性缺水。在華容縣六門閘,當地居民說他們的井至少要挖34米深才能避開汙水。西洞庭湖的船老大羅愛富也告訴記者說,現在他們跑船要先備水,「以前都是隨便在湖裡舀著喝」。
湖南省省委省政府已經開始高度重視洞庭湖的汙染問題。劉帥說,2006年12月,湖南省政府出臺了《洞庭湖造紙企業汙染整治工作方案》,委託省環保局與嶽陽、常德、益陽三市政府籤訂了目標責任狀,向洞庭湖汙染宣戰。
2006年12月31日,安鄉眾鑫紙業、益陽的沅江市強文造紙有限公司、嶽陽(湘陰)豐隆紙業有限公司等多家化學製漿造紙企業停產。「這次是動真格的,有些地市也認識到了這一點,表現得非常主動。比如常德市在1月1日前就停產了17家汙染企業」。
但劉帥坦言,洞庭湖的汙染情況仍然很嚴重,他不持樂觀態度。「雖然關了一些小廠,但『十一五』期間,環洞庭湖造紙企業的規劃規模是350萬噸,幾倍於現在的規模。到時候雖然加大治理力度,但排入洞庭湖的汙染物總量也會是現在的兩倍或更多。」
劉帥說,湖南省對洞庭湖的汙染一直十分重視,1998年洪水那麼大,一些被要求建設的環保設施都沒有停工,他當時滿懷希望,以為洞庭湖不會走太湖和滇池的老路,但沒有想到,經過這麼多年的治理整頓保護,汙染還是這麼嚴重。「1996年關閉了大批小紙廠,沒想到又冒出這麼多,這與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資上的急功近利和盲目不無關係,有些還有地方保護主義因素在裡面。」
刺眼的楊樹林、迷魂陣
由於乾旱,大面積洲灘暴露了出來,這讓一些熱衷於大面積種植楊樹的利益機構很是欣喜。
本來,楊樹就已經成為了湖區刺眼的風景。記者穿行於洞庭湖區的幾天,隨處可見楊樹成林,在原本是洲灘的平地上,一片接一片,排列得整整齊齊,甚是壯觀。楊樹是經濟型樹木,生長期短,可用來造紙,一些企業和個體承包戶看重了洞庭湖區的大片土地,因此,大面積租賃洲灘種植楊樹。
蔣勇說,楊樹引入洞庭湖是在20世紀70年代,當時栽植面積還不是很大,但近幾年來,由於洞庭湖溼地土地肥沃,楊樹生長迅速,作為造紙原料可以獲取較高的經濟效益,再加上1998年大洪水以後,洞庭湖每年在洪水期水位並不高,且淹水時間越來越短,因此楊樹越種越多,現在整個湖區已有百萬畝之巨。
2004年,中南林業科技大學綠源環保協會在參加世界自然基金會組織的「溼地使者行動」時,就針對洞庭湖的楊樹對當地生態的影響作過調查,自此之後長期關注。他們發現,栽種楊樹的前1到3年,由於樹冠較小,對陽光遮蔽作用不大,因此,林下的草本植物種類還比較多。但到第5年左右,楊樹開始封閉成林,林下種類就會發生變化,比如很多草本植物會逐漸消失。如果封閉度進一步增大,草本層會變得較為稀疏。「這些洲灘,在豐水時節本來是魚類的產卵區和食物來源區,大面積種植單一樹種,肯定會對湖區的生物多樣性造成損害。」
而且,他們還發現,由於受利益的驅動,原本在高位洲灘栽種才能成活的楊樹,被大面積的栽種到了水草灘涂相間的低位洲灘。為了保障楊樹不被淹死,承包商們採用機械挖溝抬壟的方式大面積的進行工程造林,極大的危害了洞庭湖溼地自然生態系統的穩定和生態安全。
蔣勇說,如果將雜樹伐光,改種楊樹,建新農場丁字堤上的那300多隻夜鷺,就再也不會在那裡棲息了。
如果說大面積種楊樹會造成湖區植物單一化和溼地生態功能的萎縮,那「迷魂陣」、電打魚、竭澤而漁等,則是對洞庭湖區水生魚類資源的最大傷害。
環形洞庭湖數天,記者發現「迷魂陣」處處可見。在有些水域,「迷魂陣」星羅棋布,固定「迷魂陣」的竹篙密密匝匝,遠望有如刺蝟背上林立的硬刺。
蔣勇曾給我們講過一個笑話。外國專家來到洞庭湖考察時看見滿湖的竹篙林立,一本正經地提出建議,請不要在湖區栽種竹子,那樣既不能成活,也不利於鳥類的棲息。其實他是誤認為這裡是在栽種竹林。
而網下則是魚類的墳場,大魚小魚通收,無可逃脫。這種「如同開礦式的掠奪魚類資源」的方式讓劉帥極為生氣。2006年10月,他曾在西洞庭湖的打靶臺遭遇了一個「超級迷魂陣」,綿延了七八公裡,一眼望不到頭,他一氣之下點火就燒。
不僅如此,電打魚也是湖區常見的捕魚方式。洞庭湖有許多深潭,是許多大型魚類過冬的場所。這些深潭裡的魚,用網是網不到的,有些人就想方設法用電打魚,將這些藏在深潭下的魚用電轟出來打死,由於電壓電流強度大,無論大魚小魚甚至躲藏在泥土裡的螺螄蚌殼也難遭厄運。即使有些魚暫時沒有被打死,也因為電流的打擊而喪失繁殖能力。
劉帥也看到了大規模的電打魚,一連十幾條船全副武裝組成打撈隊,公然與漁業執法部門對抗,而打出來的魚大部分都是尺把寬的小魚。
2006年12月底,蔣勇接到舉報,說在某地發現了一隻死了的江豚,管理站將它搬回來,仔細檢查發現,這是一條沒有任何疾病和外傷的健康江豚,「肯定是被電打魚打死的。」
洞庭湖邊的漁民反映,2006年7月開湖打魚後,他們基本上沒撈到過什麼大魚。
責編:郭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