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0字600元」,「每2500字650元」、「900元/2500字符」……這些標價所指的並不是給作者的稿酬,反而是作者要支付給刊物的費用!這種支付形式,完全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稿酬邏輯。
採訪中記者發現,目前「花錢發表論文」這一現象已「形成氣候」,從論文代寫、網絡中介到最終的收費發表,已形成覆蓋論文生產所有環節的產業鏈和龐大市場。
為發表論文,有的研究生不惜花費上萬元;不少研究生認為,各高校對發表學術論文的規定是導致這一現象的重要原因。
一名山大博士生眼中的論文交易
說起學校讓在校研究生必須在一些期刊上發表論文,若完不成則無法畢業,正在山東大學讀博士的王小華(化名)不予認同。
為了發表論文寧可多花點錢
「各高校針對碩博研究生,大都有明確規定,必須要在一些核心期刊上發表一定數量的論文。大家壓力挺大的,有的為了畢業,為了發文章,寧可多花點錢。」王小華說。
他還表示,「有的學校要求在核心期刊上發表論文的數量是一篇,有的要求發兩三篇。而且要發CSSCI、EI能檢索到的,非常難。」
據記者調查,碩博研究生想在核心期刊上發論文,通常都有版面費,極少有給學生發稿費的。因為很多人都在排隊等版面,導致論文的發表周期特別長,越好的期刊周期越長,少則半年,多則一兩年。但是畢業前的時間很緊,有些人著急了,為了能擠上版面不惜花費幾萬元。還有不走運的,因為在等發稿周期而耽誤了畢業答辯。
王小華還說,「網上你想搜個正規的徵稿啟事,很難找到。搜出來的全是代寫論文,發表論文的網站。」
談到自己的論文發表問題,王小華表示很頭疼,「我有個前輩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有家雜誌正好開一個專題,需要她那方面專業的稿子。她把稿子傳過去之後很快就給發了,只收了她不到1000元的版面費。大多數人現在就是先把稿子海投,期望有收穫。一般是不允許一稿多投,但是審稿周期很長,如果先投一家雜誌社,等待一個月沒有回應再換投別家比較浪費時間。」
學校是為知名度?
國內的高校為什麼要做這種規定呢?「其實學校受名利驅動,為了讓學生在發表論文的時候署學校的名字,以提高學校的科研知名度。對學生來說,實際上這個規定是不太合理的,學生沒有這個義務為學校打廣告。國外的學校都沒有這些規定。」王小華說。
學校真的有必要強制學生在某些期刊上發表論文麼?王小華認為,「學生完成畢業論文就足夠了,學校以此作為考察即可。最近我發現山東大學網站上掛出一項規定,學生如果沒有按要求發表多少篇論文,就沒有資格參加畢業論文答辯,除非經過老師還有一些專家鑑定能參加答辯。否則答辯會被推遲,各學校規定不一樣,一般是半年。這種情況的學生有的能拿到畢業證,拿不到學位證,耽誤找工作的時間。」
強制發表論文危及學術質量
「學校強制發表論文的規定一定程度上在導致學術質量下降。中國的論文數量超大,但是對中國的學術質量提升似乎貢獻有限。一方面學校要求學生發論文,另一方面高校擴招,學生數量猛增,但是期刊數量及版面是有限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學生不得不去進行論文發表交易,也有可能導致學生抄襲論文。」
王小華說,「一般發表的文章,大家還是比較嚴謹的。入學時,學生手冊有規定,老師們也強調學術要嚴謹,如果有問題,即使當時發現不了,以後被揭發後果也很嚴重,會被收回學歷證書。一些學報有檢索軟體,能夠核查論文是否抄襲,就是連續多少個字與別人發表過的文章一樣,就被視為抄襲。但是一些改頭換面的文章,比如用別的句子來表達同樣的意思,這種做法只靠檢索是查不出來的,可能要待原作者來追究著作權。不過學校本身對於學生發表的論文核查也很難做到全覆蓋。據說國外比較嚴,對學生平時的作業都要用軟體去檢索一下。」
參加工作幾年的小慶認為,「碩博研究生在校撰寫的論文沒有在期刊發表的必要性。對研究生來說,在期刊上發表論文雖然有一定的證明性,但是多年以來在期刊上發表論文大都不是依賴論文的理論性、價值性,而是通過其他附加條件,這就大大降低了必須在期刊發表論文的必要性。」
論文交易中介強力吸金
論文市場利益鏈條中,網站成交易中介「漁網」
在學校的強制下,期刊、雜誌成為交易的陣地,由此衍生出中間行業,即論文交易中介。中介多以網站形式存在,在學生與各期刊、核心雜誌之間架起一道「黃金」橋梁。
網站公然叫賣版面
記者通過網絡搜索,最先找到的是「新一代論文網」。記者以一名著急發論文的學生身份對網站服務窗口的編輯進行了暗訪。
該網站的編輯介紹,「最快還能安排4月發出來的,費用不盡相同,《劍南文學》600元/2200字符,省級半月刊,主辦單位:綿陽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國內、國際刊號俱全;《青年文學家》650元/2500字符,省級半月刊,主辦單位:黑龍江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齊齊哈爾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神州》發表價:中旬900元/2500字符,下旬800元/2500字符,國家級旬刊;《大觀周刊》500元/2500字符,省級刊物。」
對於付款方式,該編輯介紹,「付款可以用支付寶、銀行轉帳、對公帳戶。您先把文章發給我,我幫您初步審核,您支付200元定金,然後我把稿子給您送到雜誌社裡送審。審稿通過之後,社裡會發您一張電子版的用稿通知書。收到用稿通知書您就付清餘款,也可以電話查稿證明您的文章被錄用了再付款。出刊後給您快遞樣刊。您可以加我QQ方便聯繫。」
代理網站真假難辨
讓記者詫異的是,代理同一雜誌,不同網站代理開出的價格也天差地別。記者還搜到了另一個叫做「中國雜誌」的網站,也代理《劍南文學》,其價格是一個版面1200元,並要求支付500元定金。這價格是「新一代論文網」的兩倍,定金也比那邊貴得多。
記者想在網上搜索《劍南文學》正規徵稿啟事,發現數個網頁,但是都無法識別是不是雜誌社本身的網站。在一個標有文學藝術期刊《劍南文學》雜誌編輯部字樣的網頁上,記者沒找到自稱是代理的字樣。按照其掛出的電話撥打,一個姓向的女士接聽電話,記者稱自己想投稿,問他們是不是雜誌社的編輯部。向女士倒也不隱瞞,直接回答「不是編輯部,我們是代理」,記者要求聯絡《劍南文學》編輯部,向女士表示不提供聯絡方式。
業務範圍包羅萬象
易起論文網代寫論文欄目下的服務範圍包含商務類、文藝類等9大門類的多種文本,其中論文類包括各科各類畢業論文、職稱論文、課題論文、課程論文、參評論文、專業論文等。
其交易流程包括,「談好內容-付50%定金-交詳細提綱和部分文稿-付餘款-交清文章」。該網站「還可根據要求附帶論文的複製率檢測報告」。
在該網站論文發表欄目下,標明該站站長長期擔任多家省級CN刊物和中文核心期刊的特約編輯,該站推薦的期刊均有正規的ISSN和CN刊號,均為正刊,而非增刊,也非論文集。該站還自稱是老牌論文發表網站,從事論文發表服務8年多,刊發各類論文數千篇。
記者還暗訪了一個叫做渤海論文的網站,告訴對方需要儘快發稿,很著急。對方答覆可發至《廣西社會科學》,代發費用4800元,字數2500-8000字以內,可安排在6月至7月。需預付50%首付款。」
曬曬各高校論文發表要求「帳單」
各高校對申請博士學位發表學術論文的規定有無科學依據?連日來,記者登錄我國各「211工程」高校官方網站查詢發現,各高校的規定參差不齊,並無統一標準。
南京大學
文科:以《南京大學文科博士生學位論文期刊目錄》為準,在Ⅰ類期刊上發表1篇,或在Ⅱ類期刊上發表2篇,或在Ⅱ類期刊上發表1篇論文並在Ⅲ類期刊上發表2篇論文。
中國人民大學
須在「核心期刊」上發表2篇以上(含2篇)學術論文。申請提前畢業的博士研究生須在「核心期刊」上發表5篇以上(含5篇)的學術論文。被SCI、EI、ISTP、ISSHP、SSXI收錄的1篇學術論文,相當於在「核心期刊」上發表2篇學術論文。
武漢大學
理、工、醫學學科(臨床醫學除外)必須至少有一篇以第一作者發表在「三大檢索」(SCI、EI、ISTP)源刊上的學術論文;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必須至少有一篇以第一作者發表在權威期刊上的學術論文或至少有兩篇發表在指定核心刊物上的學術論文。
華中科技大學
理、工、醫等學科發表B類以上期刊(含B類)論文1篇;或發表C類以上期刊(含C類)論文2篇;或發表C類期刊論文1篇及E類期刊論文2篇。文科及管理學科發表B類以上期刊(含B類)論文1篇;或發表C類以上期刊(含C類)論文2篇;或發表D類期刊論文1篇及E類期刊論文2篇;或發表CSSCI期刊論文3篇。
哈爾濱工業大學
數學學科:在SCI檢索源期刊上至少發表兩篇論文。
北京化工大學
須有3篇與學位論文內容相符的研究論文在國內外核心刊物上發表。
中國礦業大學
理學、工學門類的博士研究生在學期間至少發表3篇論文,其中核心期刊1篇,且同時滿足下列條件之一:被SCI或EI收錄1篇;在SCI源期刊或EI源外文期刊上發表2篇論文;在校學位評定委員會認定的高水平期刊上發表2篇論文。
中央財經大學
在A類及以上期刊發表論文1篇,或B類期刊發表論文2篇,或在B類期刊發表論文1篇並完成其他科研成果3項。
華北電力大學
至少在本專業國內核心期刊或國際期刊上發表4篇及以上學術論文;其中至少有2篇發表在本專業國內權威學術期刊或國外被SCI(SSCI)收錄期刊上。
山東師範大學
至少在中文核心期刊及以上學術刊物發表2篇論文。其中文科類博士生至少有1篇是在CSSCI檢索源本學科專業學術刊物上發表;理工科類博士生至少有1篇是在SCI、EI檢索源本學科專業刊物上發表。
西南大學
全日制統招博士研究生在《西南大學研究生教育學術刊物目錄》所規定的刊物上發表至少1篇學術論文。專項計劃招收的博士研究生在中文核心期刊上發表至少2篇學術論文,或者在《西南大學研究生教育學術刊物目錄》所規定的刊物上發表至少1篇學術論文。
高校版面費不同於「花錢發論文」
2009年,山東師範大學對博士研究生的論文發表要求做過一次修訂,修訂後的要求變低,相比其他高校也較低。比如文科,要求一篇CSSCI的文章,再加一篇中文核心期刊即可。對於不少博士研究生反映的CSSCI論文發表難度很高的說法,山東師範大學研究生院學位辦一位工作人員認為,實現這一要求並不難,該校一般的博士研究生都能順利通過,博士學位申請通過率很高。
博士學位是中國最高的學術學位,與注重技能的專業學位相比,學術學位本身就側重於理論研究。該工作人員認為,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研究生理應發表一些科研成果來展示自己的學術水平,高校對研究生論文發表進行要求的意義和出發點也正在於此。
在高校看來,對論文所發表期刊的級別進行限制是一種「無奈之舉」。整體來講,一個高檔次的期刊,所發表文章的水平一般比較高。反之,如果是一個很低端的雜誌,即使水平不高的論文也可以發表。如果不對期刊的級別進行限制,就會出現為追求數量而不顧質量的現象。
一位博士研究生認為,能否發表並非證明一篇論文水平的唯一、客觀標準,一篇水平高的論文,即使不去投稿,其本身也還是高質量的;在目前混亂的現象下,即使發表了,也未必是好的。對此,有高校表示,以發表為標準其實是在追求儘量客觀,不然,如果讓研究生導師說了算,就會出現「講人情」或故意刁難的情況,更加無法客觀體現論文的真實水平。
對於目前存在的花錢發論文現象,山東師範大學相關人士直言,他和其他不少人的郵箱中都經常收到雜誌社的約稿函,但該情況只存在於級別較低的小雜誌社。據他了解,包括某些EI檢索源期刊在內,絕大多數期刊發表文章都要收版面費,但這種版面費與「花錢發論文」不是一碼事,而在此之前,有的期刊還要先收審稿費。但關於收費標準等具體細節,該人士表示並不清楚,不知道國家有沒有相關規定。
用發表的形式衡量博士研究生的論文及學術水平是否客觀?鑑於目前「花錢發表論文」這一現象的存在,有沒有更好的衡量標準?對此,山東大學相關人士表示,「不太好說」,不便就此問題接受採訪。
「要求寫」無可厚非「限定發」值得商榷
「很多人讓我幫忙寫文章」,山東大學學者甄鵬博士介紹,論文代寫、花錢發表的現象目前已經相當普遍,不少朋友或同事要求他幫忙寫文章,這些人有的是評職稱需要,有的是承擔一定的科研項目,需要以論文的方式展示成果。對這些要求,甄鵬全部予以拒絕。雖然這些要求最終並未形成「交易」,但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論文代寫市場龐大的需求量。
因為工作後經常寫文章、投稿,甄鵬發現,有的雜誌確實存在「給錢就可以發表」的現象,不少雜誌社還會主動聯繫他,以前是給作者寄信,現在都是發電子郵件,明確告知只要交一定數額的錢,保證可以發表文章之類。在甄鵬看來,這種雜誌一般都不太正規,知名度相對較低。
學術水平須靠論文體現?
2011年,「打假鬥士」方舟子質疑中國司法第一人兼北大教授賀衛方沒資格當教授,主要理由就是賀衛方「20年沒論文」。由此看來,發表論文數量是國人衡量一個人學術水平的重要依據。
從國際環境來看,博士研究生和博士後這兩個群體是整個高校和科研院所進行科研的主力軍,博士學位是學術上最高的學位,所以,讓這個群體去寫高水平論文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但目前我國很多高校設定的論文發表標準非常高,確實難度相當大,究竟有沒有必要把標準定得這麼高,甄鵬認為,這一要求值得探討。
繁重的論文發表任務促使博士研究生絞盡腦汁。即使看起來冠冕堂皇的核心期刊,其中也不乏收費發表者。尤其是某些要求不太苛刻的高校,其研究生論文發表期刊要求也不太高,給「收費發表」的期刊帶來可乘之機。
此外,數量龐大的「評職稱」群體也是論文市場的忠實擁躉。比如,某些單位從事政工、管理工作的人員,在評職稱時也面臨發表論文的考驗,同時對發表的期刊要求相對較低,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正規刊號,大部分收費發表的期刊都可以被承認。而這種規定,無形中給論文市場帶來了大筆交易。
權威期刊就一定權威?
據了解,山東大學目前對博士研究生畢業的論文要求為,理工科研究生至少在SCI或EI期刊上發表一篇論文,文科研究生至少在CSSCI檢索源期刊上發表論文兩到三篇。目前,國內學術界對研究生畢業論文發表數量的要求存在爭議。
有學者認為,不管是評職稱還是學生畢業等,單純以論文來衡量一個人的學術水平,不是一個非常完善、客觀的標準。而另一方面的觀點則認為,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難以找到更好的辦法。
從整體水平而言,影響因子較高的期刊,論文平均水平較高,但不可排除的一種情況是,即使影響因子很高的期刊,也並非每篇文章都很有水平,一些權威性不太高的期刊,有些文章反倒水平很高。
「僧多粥少」催生亂象?
眼下的實際情況是,各高校對博士研究生論文發表期刊的要求越來越高。以山東大學為例,之前,博士研究生論文發表的要求為「中文核心期刊」,該標準的制定者為北京大學圖書館,當初,只要在這種期刊上發表論文,就被各高校承認。因為該範圍內的期刊數量繁多,所以目前來看,這已成為一種相對較低的標準。
近年來,原本遠低於此要求的一些高校開始使用該標準,而山東大學的標準已提升為SCI、EI、CSSCI檢索源期刊。毋庸贅言,這一新標準涉及的期刊數比原標準少很多,難度也增大了許多。在這樣的變化過程中,被山東大學承認的期刊越來越少,要求發表的數量越來越多。
連日來,記者以諮詢的名義撥打我國多家知名高校電話了解到,絕大部分高校在博士研究生畢業標準中設立了發表論文的要求,並且,各院系、專業還會對基礎要求做進一步提高。10日,清華大學研究生院學位辦一名工作人員介紹,該校對博士研究生畢業的論文發表數量有明確要求,各學科、專業或者遵循該要求,或者在此基礎上做進一步提高,但博士研究生畢業時必須按照各專業的要求進行衡量。
有學者認為,高校對研究生論文發表的要求是否合適值得探討,但不該成為研究生弄虛作假甚至違法的藉口。目前論文市場亂象形成的原因與弄虛作假的整體學術環境息息相關。此外,個人道德水準不高,投機鑽營和懶惰的心態促使不少研究生走上找人代筆或付費發表的「捷徑」。
因此,欲改善和整治混亂的論文市場,提高社會的整體誠信度是非常重要的一環,需要集合全社會的力量去做。各高校對研究生論文發表的要求不是主要原因,但有必要做適當調整,以更適應現實狀況。在此基礎上,加大對學術不端行為的處理力度,也是杜絕該狀況出現的有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