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趙薇發起和監製的《聽見她說》得到了不少關注。
《聽見她說》,題材借鑑BBC出品的《她說:女性人生瞬間》,是國內首部女性獨白劇,旨在關注現代女性的生存困境,發出女性真實的聲音。
目前大眾對於這個系列的總體評價是非常積極的,它確實反映了許多女性在現代社會中所面臨的問題。
第一集《魔鏡》裡,齊溪飾演的「網紅」女孩坦誠自己的身材和容貌焦慮。
第二集《許願》裡,楊紫飾演的單身女兒訴說著成長過程裡母親所帶來的傷害。
第三集《失眠人的夢》裡,白百何飾演的全職媽媽闡述著被家庭生活困住的感受。
每集都有且只有一位女性角色,觀眾聽見的每一句話也都是從這位女性角色口中訴說出來的。從形式上來看,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她」說。
但是,如果你認真觀看對比過第二集《許願》與其他兩集的區別,可能會發現一個潛在問題——這也是今天我們想要提出的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由女性角色說出的臺詞,其實並不一定意味著女性真實的聲音;鏡頭裡只有女性,也並不一定代表著女性視角。
討論女性所面對的問題,如果無法甄別它背後的視角,很多時候看似是「為女性發聲」,實則可能並未脫離男性凝視下的偏頗。
就像迪士尼拍《花木蘭》一樣,我們並不會因為花木蘭是由一個中國演員飾演,就自然而然地認為這個角色代表了中國人的聲音,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這部劇是讓中國文化在美國「發聲」了。
當我們漸漸學會分析和拒絕西方視角裡對中國的扁平化想像時,我們也需要去甄別那些關於女性的故事到底是以誰的視角來敘述的,說出的到底是誰的聲音。
否則,我們非常容易陷入用女性題材、女性角色作為外殼,對女性的再次汙名化和妖魔化——即使那並非創作團隊的本意。
一、《許願》:男性視角下懸浮的「控制狂」母親
第二集《許願》和第三集《失眠人的夢》裡都是與「母親」這個身份有關的故事,但視角卻大相逕庭。
這裡視角的不同並不是指這兩集是通過不同的人物敘述來呈現母親這個角色,而是指《許願》劇本中的男性審視和《失眠人的夢》裡的女性自述視角。
《許願》的故事,的確打動了很多人,因為它碰觸了親情、碰觸了家庭,像是罩了一層無比柔軟的外殼,讓人不忍戳破。但柔軟的外殼並不能掩飾故事講述裡所存在的問題——被美化的父親,被扁平化和妖魔化的母親,故事依然是一個從男性視角出發的「控訴」。
在這個錄給母親的獨白短片裡,小雨全程哭訴著母親在過去26年裡對她的傷害。在小雨的敘述裡,因為父親在母親孕期的時候出軌,母親在所有和父親有關係的人面前大鬧,使得父親被所有人唾棄,被逼得遠走他鄉,生活落魄,最後因病去世。
在小雨心中,正是母親對父親的仇恨和偏執,才讓她的生活中缺失了「父親」和「愛」。包括之後從小雨生命中突然消失的心愛的男朋友,似乎也只是因為母親的一句「配不上小雨」,讓他離開。
在這樣的闡述視角及對比下,《許願》的故事內核將男性都塑造成了「白月光」式的存在,而女性的痛苦,都被歸咎於由另一位女性造成——又變成了一個「女性傷害女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明顯的男性視角,即是對父親和母親懸殊的人際關係網絡的呈現。
即使只見過父親一面,小雨也清晰地勾勒出父親是有父母、姐姐、工作和朋友的一個人。而父親的悲慘命運,則是通過描述母親是如何破壞父親的這些人際關係,並讓和父親有關的人也飽受痛苦來呈現的。
對比之下,小雨口中的母親則猶如一個懸浮在社會中的鬼影。
我們不知道小雨的母親是否有家人和工作。小雨唯一提及過的母親的朋友,也是一個不了解他們家狀況,只因為說小雨可能長得像父親就被母親斷交的假朋友。而那些對母親好的叔叔,也只是用來體現母親對其他關係的冷漠而已。
雖然小雨全程都在說著母親,但我們想像不到這個母親其他任何的生活場景,仿佛她生來就是一個妻子和母親,仿佛這個女人的一切行為都只來自於「被背叛的妻子」和「單親母親」的身份。
因為看不到一個女性作為一個人的複雜性和多面性,所以故事裡展現出來的母親的行為才變得如此不可理喻和瘋狂。
可以說,編劇展現的只是一個貼滿了「偏執」「控制狂」「沒安全感」標籤的母親形象,卻沒有試圖去探索這些行為和情緒的真正成因是什麼。
借小雨之口,《許願》的編劇只是讓觀眾聽到,母親的錯,錯在沉浸在仇恨裡,錯在把精力都放在女兒身上,錯在沒有自我——這樣的指責太容易也太過簡單化了,就如同指責一位男性做不成首富,是因為他沒有給自己設定「一個億的小目標」一樣淺薄。
這無疑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男性審視視角的產物,他們相信女性痛苦的根源都是有跡可循的「錯誤」,而解決痛苦的辦法就是按照他們所說的方法來「糾正」自己的行為,他們讓女性相信,這都只是自己的錯;似乎只要改變了自己,就能讓一切變好。
這樣的結果,只會讓《許願》這個故事不僅無法為女性發聲,反而可能利用女性角色和女性身份來固化對女性的既有偏見。
二、《失眠人的夢》:她被困住了,卻不知道為什麼而困
從視角上看,第三集《失眠人的夢》與《許願》產生了鮮明的對比。
《失眠人的夢》從一位全職主婦的視角,講述了自己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家庭日常,以及深夜裡失眠的她,聽著丈夫厚重的呼嚕聲,都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夢見了些什麼。「真實」「窒息」,是《失眠人的夢》這一集彈幕裡最常見的關鍵詞。
但如若這一集也按照《許願》的編劇思維來描述這樣一位家庭主婦,也許觀眾只會看見一個我們常見的「可悲女人」。她從一個愛看書、愛聽交響樂的女性,變成一個只關心牙膏要怎麼擠、衛生紙怎麼撕的人。
甚至可能難以理解她天天在家,也沒有工作壓力,怎麼就失眠了呢?也許她的孩子還會抱怨,媽媽只是一個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令人窒息的妻子和母親,最後依舊對這位全職主婦給出一個建議:「去追求你自己喜歡的事情,活出自我才能開心快樂」。
值得慶幸的是,《失眠人的夢》呈現的卻不是別人眼中這個「有問題的人」,她的錯誤行為之一二三四,而是一個人在「有問題」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感受——
從這位全職主婦的視角出發,她發現自己漸漸失去了原本的興趣,不再愛讀書,不再試圖與丈夫討論交響樂,每天的生活都由各種各樣的生活瑣事堆砌而成。
她發現在與老公和孩子聊天的時候,自己好像被安排好角色的演員一樣,總要進行符合角色的對話而忘記自己真正想說的話。
她發現自己的念頭從一個跳到另一個,沒有盡頭也無跡可尋。
可是她並不是一個放棄自己的女人,她也並沒有做錯什麼啊——
她明明在每天的相處中儘量做到自己最好,但仍然與周圍的人漸漸產生了間隙;
她也努力嘗試抓住自己喜歡的事情,但是興趣卻如沙子一樣慢慢漏走;
她也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但卻被一點一點地封住了喉嚨,最後被活埋在了土裡。
她被困住了,但是她不知道到底被什麼困住了。她已經努力想要掙脫了,但是她也不知道出口究竟在哪裡。
這便是為什麼,比起《許願》裡只有偏執和控制欲那一面的母親,更多人對《失眠人的夢》裡那位全職主婦有著更強的共鳴感,因為《失眠人的夢》裡所呈現出來的女性,才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會生氣,但是也會妥協;她會迷失,但是也會努力尋找方向;她會在白天機械地扮演著那個全職主婦的角色,同時也會在夜晚打破生活的秩序,尋求一點喘息的空間。
沒有哪一個女性是只有偏執和控制欲的,也沒有哪一個女性是只想著無私奉獻的,雖然我們可能都沒辦法完全代入某一個人的生活,但至少首先我們要願意承認,她是一個人,是一個有著各種複雜情感和需求的人。
只有理解人的這種複雜性和情感需求的多樣性,才有可能去共情並理解她的掙扎,才有可能聽見她內心的真實聲音,才談得上「為她發聲」。
三、如何真正聽見「她們」的聲音?
這些年,市場上的確出現了越來越多以女性為主角的影視劇,這種改變也的確值得欣慰。
但是,並不是所有以女性為主角的劇本,就叫做有了「女性視角」;也不是臺詞都由女性角色說出來的,就代表了女性的聲音。更重要的是,並不是「女性發聲」了,就等於「被聽見了」。
如果我們的雷達只預備接收一種情緒,只看見一種行為,並且只通過一種行為來斷定女性的失誤與過錯,那麼這實在不能算是為女性發聲,甚至有可能加重誤導以及產生更深的偏見。
比如近些年大火的《虎媽貓爸》《小歡喜》《隱秘的角落》等這些對原生家庭問題討論的影視劇裡,我們幾乎都可以看到《許願》裡小雨和小雨母親的影子。
這些劇濃墨重彩地刻畫著「控制狂」母親對孩子的傷害,提醒著大家,無論孩子的父親如何,母親對個人成長明顯都有更大的影響,是孩子各種行為、情緒、性格問題的主要來源。
我們還常常可以看到各種媒體文章也告訴人們,女性的行為如何可能給孩子造成巨大的負面影響。比如BBC就有過一則大標題報導「母親的飲食會改變嬰兒的DNA」的文章。Discover也曾大標題報導「祖母的經歷會給孩子基因留下印記」。
歸咎於母親,似乎就「解決」了一切問題。但是這樣的敘事,究竟會引出什麼樣的問題?
其實早在80年代,歐美的學者就提出了需要警惕這種總是責備母親的現象。一眾科學家在2014年《自然》雜誌上的評論文章《Don’t Blame The Mothers》再次嚴厲地抨擊了這種現象。
因為這些簡單引用研究結果的報導往往只是斷章取義,不僅誇大了基因的決定性作用,還忽略了許多實驗中的必要條件,使得讀者誤以為只要女性做錯一點事情,她們就會毀了孩子。
更可能因此加深大眾的偏見,以為只有母親才對孩子的成長重要,才要對孩子的問題負起全部責任。
與人們對母親的嚴格審視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相對的對父親行為的寬鬆要求。
國內的一些親子教育的文章裡我們經常能看見,對爸爸的要求僅僅是「不缺席」,而對媽媽的要求是必須「面面俱到」,既要保持自我極度良好的事業及情緒管理,還要十項全能地負責孩子的全面成長,這樣的雙重標準在今天社會中早已是一個普遍現象了。
社會一邊責備女性,一邊「關愛」地說,女性的這些偏執行為和痛苦的根源就是「沒有自我」。
仿佛「自我」是個被存放在高處的物品,它就靜靜地躺在那兒,只要她通過一些努力就可以踮起腳來取下那個閃閃發光的「自我」,把它裝在自己身上。這樣不僅會讓她一切的痛苦和掙扎都消失,還可以讓她從一個被嫌棄的家庭主婦或者控制狂母親,變成一個充滿自信、魅力四射的獨立女性。
但人們根本沒有要試圖去理解,女性的生活環境,是如何使得她們失去了自己的聲音;也沒有人意識到,究竟有沒有人聽到過她們的無聲吶喊。
只是單純地告訴女性,要發出自己的聲音、要有自我,就好像對患有嚴重厭食症的人說「你得吃飯啊,人要吃飯才能健康快樂」一樣——聽起來無比正確,但卻完全沒用。
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只讓女性反省自己只知遵從「白瘦幼」的審美,但卻不告訴男人不要用物化的視角來判斷女性的外表。
為什麼只懂指責「都是你們女性在傷害女性」,卻不懂得追溯現象背後由性別結構造成的不平等問題而帶來的女性根本上權利和資源的匱乏。
為什麼只勸說女性不要都只關注老公和孩子的需求,但卻不告訴男人不要什麼家務事都依賴自己的老婆和母親。
為什麼只勸誡女性要學會明確表達自己的拒絕,但卻不警告男人要尊重女性的意願,不可以任何理由強迫女性。
為什麼只鼓勵女性要敢於說出自己的話,但卻不去教導男人如何學會傾聽女性的聲音。
《聽見她說》的初衷和嘗試都非常值得鼓勵,但通過這樣一部女性獨白劇,我們需要的並不只是「讓女性改變自己」「要愛自己」這樣簡單的建議,而是需要思考到底是什麼阻礙了女性的聲音真正被社會所聽見,以及我們如何才能讓女性的困境真正被正視。
要知道,她們面臨的問題從來不是女性自身的問題,如果既有的社會環境以及結構性問題不被改變,無論女性如何「愛自己」也不可能讓她們被更平等地對待。
沒有試圖了解背後的原因就給出盲目的建議,也只不過是另一種對她們的偏見和指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