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你分別走進美國和阿爾及利亞一所大學的數學課堂,你會在哪裡看到更多女生?答案可能出乎你的意料。上周發表於學術期刊《心理科學》(Psychological Science)的一篇論文給出了一個反直覺的結論:一個國家在性別平等方面做得越好,專業的性別結構越失衡。
這項研究由英國利茲貝克特大學和美國密蘇裡大學的兩位心理學家發起。研究的因變量「學科性別分化」的數據來自經合組織(OECD)2015 年在 67 個地區實施的「國際學生評測項目」(PISA),自變量則是同年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為各個地區評估的性別平等指數(Global Gender Gap Index,GGGI)。該指數綜合了女性在收入、教育水平、預期壽命、政治代表性上與男性的平等程度。
研究者發現,設想中的「性別平等指數越高,兩性在專業選擇上差異越小」並沒有發生;相反,在性別平等上公認最為前衛的芬蘭、挪威,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專業(STEM)的女生比例只有大約 20%,在 67 個地區中位居末尾;而在阿聯、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等性別平等指數墊底的國家,女生在 STEM 學生中所佔比例將近 40%。
橫坐標為女性在 STEM 學科畢業生中所佔比例,縱坐標為性別平等指數(GGGI,數值越大表示越平等)。數據來源:PISA,2016;製圖:Gijsbert Stoet、David C. Geary,2018
乍看之下,這一調查結果呼應了加拿大臨床心理學家 Jordan Peterson 上個月在一場火藥味十足的電視辯論中給出的論據:北歐國家有著全世界最嚴重的職業性別分化。這些論據似乎挑戰了近年來女權運動的一個理論基礎:兩性之間的能力差異來自文化建構,而非生理特性。
不過,上周發表的論文並不支持對 Peterson 論點的簡單化解讀。論文引用了早先一項研究的結論,指出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能力」,而在於「選擇」。在很多地區,女生的成績優勢並不局限於文科;但就比較優勢而言,女生更擅長的依然是閱讀,男生則是科學。數據顯示,學科比較優勢的性別差異隨性別平等指數的上升而擴大,一個極端例子是挪威:該國的性別平等指數在 72 個國家中排名第 2,但只有 18% 的女生的相對強項是科學——這一數字在男生中則是 46%。對於女生來說,文科依然是更「理性」的選擇——如果她們有選擇權的話。
研究者同時分析認為,在性別平等指數較低的國家,女性的未來通常面臨更多不確定性,這讓她們更傾向於選擇前途較為穩定的 STEM 學科。而在北歐式的福利國家,這並不是一個需要被認真考慮的因素。
研究者承認,目前的數據分析仍顯粗糙,除了性別平等,學科性別分化可能還與其他變量有關。社會調查通常會控制一些基本變量,比如宗教。值得注意的是,STEM 學科女生比例最高的 7 個國家中有 6 個以穆斯林人口為主,唯一的例外是越南。這提醒人們 STEM 學科作為一種知識體系在不同文化中的意義。
在奧爾罕·帕慕克的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中,一位細密畫(miniature)畫家說道:「採用透視科學和威尼斯大師的技法,純粹是撒旦的誘惑。」圖片來源:Wikipedia
儘管研究仍有待深入,這篇論文已經向公共政策制定者亮起了紅燈:推動當前的性別平權議題與提高女生的 STEM 學科參與度很可能是南轅北轍。
上個月,《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報導了牛津大學延長數學考試時間的嘗試,其目的就在於提升女生的 STEM 學科成績與自信。英國政府更是把讓更多女生投身 STEM 學科作為國家政策來推行,為此在中學階段投入大量資金,用於輔助女生的理科學習。根據這篇論文的結論,此類制度性幹預並未切中肯綮。
事實上,社會學家早在 2009 年就提出,二戰後強調個體自我表達與自我實現的西方文化實際上放大了兩性之間的某些分化——無論這些分化的根源是生物性還是社會性的。對強調社會性區分的社會建構論者(social constructionist)來說,即使在最成功地踐行了自由主義與平等主義的社會,性別本質主義(gender-essentialist)的意識形態仍深刻塑造著人們的生命體驗、對未來的預期和渴望,這種根深蒂固的性別觀正好得到了自由、包容的社會氛圍的掩護;而在強調生物性差異的本質主義論者看來,兩性基於先天稟賦作出更符合自身興趣、更能實現個體價值的選擇,才是一個尊重個性的社會的常態。
正如這篇論文的標題所暗示的那樣,志在促進 STEM 學科性別平衡的施政者正面臨一個悖論。他們不能再想當然地把「做你自己」當做消除文化性別差異的靈丹妙藥,不能迷信 GGGI 的提升會在所有領域福澤女性或是女性權益的主張者,不能指望全國性的撥款能魔法般地造就更多女工程師。
無論 STEM 學科的性別失衡應歸咎於自然還是社會因素,都不能通過一場運動在一朝一夕間解決。政府與教育機構要麼找到其他影響女生進入 STEM 學科意願的政策著力點,要麼像這篇論文所建議的那樣,找到那些有數理天賦卻不夠自信的女生,更精準地投入資源。
當然,一種更普遍的質疑或許尚未得到解答:這種投入真的必要且緊迫嗎?
題圖為電影《隱藏人物》,來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