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兩本。
——《夏日終曲》——
文藝作品裡的戀情多在夏初開始,在秋天到來之際戛然而止。
Elio凝視的一小會兒,書裡是成頁成頁的想法。
電影是三年前的這時候看的。一陣夏日的風吹來,裹著溼漉漉的心意。欣賞和敵意,試探之後是大膽,Oliver放下了克制。
頭幾頁,Elio回顧故事發生,何其早。
一切或許始於那個地方、那個當下:那件襯衫,捲起的衣袖,渾圓的腳後跟在磨損的布面草底涼鞋滑進滑出的樣子,急著試探那條燙熱的通往我們家的礫石道,邁開的每一大步都在問:「哪條路通往海邊?」
不過,我也可能會慢慢喜歡上他。從他圓圓的下巴到圓圓的腳後跟。
「正餐苦役」時,兩人的對話。
大家都在這裡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等夏天結束。
那麼,冬天做什麼?
答案到了嘴邊,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領會我的意思,說道:「別告訴我,是要等夏天來,對不對?」
或許一切始於海邊。或許在網球場上。又或許就在他剛到的那天,我們第一次並肩同行。
「再說吧」一次又一次。好難搞哦!
我原以為只要帶他登上塔頂,讓他看看這城鎮,看看這片海,看看永恆,就能將他拿下。
可是不然。又是一句再說吧!
我喜歡我們的心像是在並肩而行的樣子,我們總能立刻猜出對方在玩什麼文字遊戲,卻到最後一刻才說破。
笑點越來越低了。默默代入,不自律的人無以被愛。
每天交替著遊泳、慢跑只不過是他讀研究生時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嗎?我開玩笑問道。他始終保持運動的習慣,生病也一樣,必要時他會在床上運動。甚至連前一晚跟剛剛認識的人上了床,一大早他仍然會去慢跑。他唯一一次沒運動是因為做了手術。
很記仇的小心思。一句冷淡的話足以破壞所有和平。
我忘記在那個許諾裡加的注是:冰霜和冷淡有的是辦法,能立即撤銷所有在晴朗日子籤署的休戰書。
這裡說一個吸引父親和其他人注意,Elio覺得淺薄的人。
大家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為他有趣,而是因為他無意間流露出了企圖有趣的渴望。他只不過是用幽默來拉攏自己無法說服的對象而已。
繼續揣度Oliver表情背後的涵義。
或許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還牙地反對我的解讀,而且心照不宣地暗示著:如同我識破他企圖若無其事提出邀約的表象,他也發現了我的趣味所在,也就是,那些我從兩人難以察覺的相似性中得來的,機靈、狡黠又有點邪惡的樂趣。
這個人可能會喜歡上我所喜歡的,渴望我所渴望的,並且成為另一個我。我真的從沒這麼想過。
這裡是杏。高光時刻是桃子。
他絕對想不到他把杏子交到我手心裡,其實是讓我撫著他的臀;咬果子的同時,我也同樣在咬著他。
他每次翻身,肩胛骨的動作都是那麼輕鬆自如,如此不經意地閃爍著陽光。對於昨晚那個躺在他下面、輕輕咬他的女人來說,他嘗起來有海的味道嗎?還是有防曬乳液的味道?或者是有我鑽進他的被單時,被單散發出的氣味?
十七歲,這股衝動是什麼。
Muvi star,我想要像他一樣嗎?我想成為他嗎?或者我只是想擁有他?在欲望糾纏的捆束中,「成為」和「擁有」是完全錯誤的動詞嗎?
「想觸碰某個人的身體」和「成為我們想觸碰的對象」,是一體的,也是相同的,就像一條河的兩岸,河水從我們流向他們,回到我們,再到他們,永遠在流動,在那裡,心就像欲望的暗門、時間的隧道以及抽屜的夾層,具有欺騙性的邏輯。
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許我連證據也不想要。我不要詞語、閒聊、吹噓、邊騎車邊聊、討論書,通通不要。
只要太陽、草地、偶爾吹來的海風,只要從他的胸部、頸部、腋窩散發出來的體味。請佔有我,讓我蛻去舊有的自己,徹底改變,直到如同奧維德詩作裡的角色一般,與你的情慾合而為一。這才是我想要的。給我一條蒙眼布,握著我的手,別要求我思考——你願意為我這麼做嗎?
想法很細密。提出了很多對策。
我應該學著迴避他,切斷每個聯繫,一個接一個,像神經外科醫生將一個神經元和另一個分開那樣,不再許下那些自我折磨的心願。不再去後花園,不再窺視,不再於晚間進城。每天戒掉一點點,像一個上癮的人,戒掉一天,一小時,一分鐘,情慾泛濫的一秒又一秒。
看得想念學校的自助水果撈了。
我想把桃子切成薄片,再切碎,越切越碎。直到變成原子大小。一種心理治療。接著我拿起一根香蕉,慢慢剝皮,把它切得不能再薄,再切成丁。接著是一顆杏子。一個梨。幾粒椰棗。之後從冰箱裡拿出一大罐酸奶,把酸奶和切碎的水果倒進攪拌機裡。最後,為了配色,再加上幾顆從花園摘來的新鮮草莓。我愛聽攪拌機嗡嗡嗡的聲音。
我會觸摸在皮亞韋河殉難的無名士兵紀念碑,一言不發。我會帶你去書店,把自行車停在店外,一起進去再一起離開,而且我保證,我保證,我保證,我完全不會提起雪萊或莫奈,我也絕對不會卑微地告訴你,兩天前的夜裡,你讓我的靈魂迅速老去。
借著喊出跟他相似的話,我讓那句話變得鮮活又有生命力,它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更長久、更響亮,沒人能掌控,有如回聲,從B城懸崖那兒彈開,然後躍入雪萊遭遇船難的那處遙遠淺灘。我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把他的話還給他,默默希望他再向我重複那句話,恍如在我夢中一般,因為現在輪到他來說了。
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自嘲。
我羨慕他有自我貶抑的特權。
CMBYN
必定是在此時,我開始說一些下流話,他也跟著我說,起初很輕,直到他說出那句 「以你的名字喚我,我也以我的名字喚你」,我過去從未這樣喚過誰,當我一把自己的名字當作他的來喚時,我就被帶入了一個無論過去還是此後,都沒有和任何人共同擁有過的王國。
短暫的冷靜。不再渴望。
現在即便是他的身體也無法讓我產生興趣。坐在礁石上,我看著他的身體,好像在看著已經打包好、等待被救世軍取走的舊衣衫。
肩膀:確認。
手肘內外側之間——我曾經崇拜的部位:確認。
胯下:確認。
杏子般的曲線:確認。
腳——喔,那隻腳:不過,好吧,確認過了。
他坐在較高的礁石上,穿著水手風藍白條紋長袖衫,肩膀上的紐扣總是不扣,那是他今年初夏在西西里島買的。他什麼也不做,只是抱著膝蓋,聽細浪拍打礁石的聲音。
可即使排練過,分別這份痛苦的威力也不會絲毫減輕。
預期哀傷,好緩和哀傷。預演痛苦,來抑制痛苦。
Elio在父親面前的流淚後,兩人還會面過兩次。一次是十五年後,一次是二十年後。不只是一個夏天的相遇,溼漉漉的情緒交織,還有秋天、冬天,得到又失去以後。
——《2001:太空漫遊》——
老版的序。
開天闢地以來,在地球上活過的人大約總共一千億。銀河系,也有大約一千億顆星星。因此,每一個在地球上活過的人,在這個宇宙裡都有一顆對應的星星在閃爍。
每顆相對應的星星,都是一顆太陽。比起那顆又小又近,我們稱之為太陽的星星來說,其他這些星星都遠為燦爛、明亮。而且,外層空間這些太陽,許多(甚至可能大部分)都有不止一顆的行星在環繞運轉。因此,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太空中有足夠的土地,可以讓包括第一位猿人在內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他專屬的一顆星球——是天堂還是地獄先不論。
早在進化成人以前,宣示主權的方式就很節省能量。
雖然猿人之間經常扭打,但他們的爭執很少造成真正的傷害。沒有尖牙利爪,再加上又有長毛的保護,他們彼此傷害不了什麼。更何況,他們根本沒什麼殘餘的體力來幹這種閒事。想堅定地表達表達自己的立場,不如狠狠地叫兩聲,擺擺姿勢,還來得更有效。
忽然襲來的浪漫與溫柔。對未知的好奇心。
所有曾走在地球上的生物中,猿人是第一批會凝視月亮的。雖說望月者可能不記得了,但在他小時候,他曾經伸手想要觸摸那升上山丘的朦朧臉龐。
第一個變化,發生了。
一個接一個,部落裡每名成員都一度短暫不由自己。有的成功地執行了設定的任務,但大多數都失敗了。不論成敗,各自都獲得了適當的回報——一陣陣突然襲上心頭,或是快樂,或是痛苦的感受。
本能演化出來的倔強。在合作還沒有出現的時候,能幫上忙或許是概率性事件。
好幾次他沮喪得哭了起來,幾乎要放棄這個戰利品,不過一種和飢餓同樣深植的倔強,驅動他前進。其他猿人,有時候幫幫忙,有時候幫幫倒忙,更多時候,則只是擋路。
在強敵豹子犯了兩個錯誤以後,望月者取勝。
望月者陷入勝利的狂歡,在洞口又叫又跳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清楚地覺知:他的世界已經徹底改變,面對周圍的其他力量,他不再是無能為力的受害者了。
然後他回頭進入山洞,在他這一生中頭一次,睡了不必驚醒的一覺。
愛與未來,是永恆的主題,讓活著的感覺很強烈。如果時間可以停住,我也不會放歌。就讓我凍在透明的石塊裡。施力的同時,地球上會有一個地方沒有反作用力嗎?太平衡的話,還有什麼意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