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水,打開現代社會人的麻木感官,濾掉商業物質的幹擾,極大地包容著人類的經濟破壞,並提供一個真空般的平行世界,而目前,經濟手段又是它們的最佳解救鑰匙。
一面逃避商業社會投向自然懷抱,一面又用商業社會的規則拯救自然,速食消費時代,人們是否也習慣既定選項,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玩過攀巖、跳傘、漂流,戶外極限運動死忠粉鍾峪,終於在去年做了和她「深海太太」身份相稱的事情——撲通跳入海水、到海底去靜靜。
這實在不正常,鍾峪可是出了名的瀟灑,什麼都不怕,就怕不夠刺激、不夠自由。早在1999年,她就成為國內第一個登頂香格裡拉哈巴雪山(最高峰海拔5396米)的女性,那個年代大伙兒忙著下海掙錢的,當時在地理雜誌社工作的她卻「學會了另一個視角去看世界」,順理成章地開始專職用「玩」去認識和感悟自然。
「深海先生」何偉則名副其實,20年前已經被朋友帶著在法國體驗了人生第一潛。2002年回深圳之後,他把假期全泡在世界各地的海裡。3年前,四十多歲的他突然從幹了十年的國際建築設計公司辭掉總經理、法人職務,變身專業水肺潛水教練。
「潛到海裡到底是什麼感覺呀?」
上門拜訪的兩個年輕人還沒有潛過水,好奇海裡的一切。潛水教練何偉開門迎客。正是6月中旬,國際海洋日的活動剛過,離下一次出門遠遊還有幾天,他和妻子鍾峪尚在深圳,得空可以坐在家裡與來訪者聊聊。
何偉家的客廳連著陽臺,陽臺有風,風吹到夫妻倆小麥色的皮膚。他們習慣光著腳踩在地板磚上,五公裡外深圳灣紅樹林海灘的潮溼似乎觸手可及。何偉的圈內暱稱「深海漫遊」(簡稱「深海」),此刻也成為氛圍的一部分。
畢竟仍在陸上城市鬧區,這裡是距離深圳南山區白石洲地鐵站百來米的高層住宅樓裡,樓下有人在施工,不時傳來重物撞擊的噪音,「深海」和鍾峪的答案便更像是描述另一個星球的故事。
為了聽起來清楚一些,我們還是繼續叫他們深海先生與深海太太。
「你是失重的,潛水設備和壓重鉛塊的負重感沒有了,潛水衣束縛感消失了,人漂浮在海水中間,呼吸順暢,不上不下,倒著也好,平著也好,不需要你費力。周圍的世界隨著浪晃動,再看看水下的生物,魚、珊瑚,視覺、身體一切都非常奇妙。」深海先生先開口,他算是最早瘋狂愛上這項運動的中國內地人士之一。1995年,在法國留學幾年並參加工作的深海先生,被帶著在地中海體驗了第一次潛水。
深海太太潛水才一年,已經為海水中物種間的親近與真實感著迷不已:「海水中,大大小小的海魚、海龜、海草都在你身邊,你能看到動物的肌理,下到海底你就是其中的一員,能融入進去。」她說陸地上,去到保護得最好的自然保護區,人還是人,動物還是動物。無處不在的現代文明意識、概念以及便利的中介,弱化了這種可能——「你進到海洋中,跟坐船在海面完全是兩個概念,在海洋中親眼看到生物,跟你看圖冊看視頻又是兩個概念。」她是十多年經驗的國際環保NGO專職人員、「SEE·TNC」生態獎獲得者、2005-2009連續四年擔綱國際專業環保機構在喜馬拉雅-亞洲水塔冰川消融野外考察領隊,常年在現代與自然的環境中切換。
「陸地上的動物見到人,會警覺地躲開;在海底,可能那些生物沒怎麼見過人,你還是能和魚、珊瑚很融洽地相處,在不驚動它們的情況下看看,有一種和諧共生的氛圍,而且海洋生物比陸地豐富太多了,也很漂亮。」深海夫婦的朋友「四海一」女士2011年開始潛水,亦有同感。
論感官被海洋安寧開發的身體佔比,視深海先生為潛水導師兼好友的「沙子」,能在參與這場潛水漫談的人中排第一名。
沙子學法律出身,2012年10月去菲律賓初學潛水之前,除了旅遊基本零運動,是標準「現代城市人一枚」:工作靠腦子和嘴,想問題、談問題,剩餘的休閒時間則看電影、聽音樂、上網、享受美食、和朋友逛街等。身材不瘦的她不太喜歡動,即使旅遊出門,也不過是換個地方坐車、坐飛機、坐電梯、看美景吃美食、拍照發照……沙子對那樣的生活概況為:「我原來覺得頭部以下基本可以不用了,玩的東西都是脖子以上。
現在,沙子喜歡船宿,住在船上,開到離海岸、離人群很遠的地方安安靜靜潛水。
「潛到海裡到底是什麼感覺呀?」
兩個年輕人又問了一遍,想知道海裡的安靜有什麼特別之處。
「安靜,安靜到可以聽見自己氣泡的聲音」深海太太出神地望著陽臺外說。
「安靜到聽到螃蟹在水下吐泡泡的聲音,聽到它們在海底、在珊瑚群裡走的聲音。」深海先生也開始回想,「海裡面,你的每個細胞都可以去感受,珊瑚、魚類、水流、海底峭壁,都給你都能帶來很大的衝擊,帶來愉悅感。」
深海、沙子、四海一等一眾朋友,喜歡去「人非常少的地方」潛水。沙子說,那些地方遠離城市,很原生態,空氣環境非常好,有陸地上看不到的小魚、美麗的珊瑚。從來喜靜不喜動的她,驚異自己有喜歡戶外運動的一天。
「大海其實就像母親的子宮,當你被水包圍時是很親切的。」五十出頭的深海先生,像個孩子描述對潛水的感情,「當然,我們都不記得在母親子宮裡的感覺了。」
這番感性表達,兩位聽故事的年輕人樂意聽,覺得真實,覺得比最近人們通過社交網絡曬出的母親節、父親節宣言、祝福,更打動人。
原因大概如愛好潛水的知名攝影師白小刺這幾天的吐槽:現在的網際網路是一個信息泥潭,絕大多數上網的人不再撰寫原創內容,不再輸出自己的想法,只是熱衷於各種轉發,內容提供商變成了各種公關公司、段子手、利益相關方,後者負責製造內容,等待習慣怠惰的人們不經思考、病毒式傳播。
「明明聯通了世界,但發出的聲音傳遞不出一箭之遙。」白小刺為陸上看似高度繁榮的文明社會嘆息。
「人應該回到水裡去。」深海先生說,「當你下去以後,陸地上的噪音基本都消失了,大量已經被吸收了。處在一個很安靜的狀態,身心會得到很大程度地放鬆。尤其是夜潛,更加安靜。」
那樣的安靜與放鬆是怎樣呢?「把你公司那間討厭的會議室想像成海水,那不管你們老闆為業績不佳還是股票下跌咆哮,任他摔桌子摔菸灰缸,你都露出八顆牙保持微笑,你什麼也聽不到,他那煩人的臉和催促全都溶解在水裡,你繼續微笑著看他發怒。」一個年輕人想問是這樣嗎?
深海沒回答,帶著好奇的他們倒數30秒,潛入藍色海洋的想像中。
30、29、28,他們搖晃在海洋上,再看一眼,各種裝備都已經準備好,調節器、空氣瓶、蛙鞋、溼衣……浮力裝置也調整好了。
27、26、25,他們和潛伴對時間、檢查潛水電腦表,調整指北針、記錄參照方位。
10、9、8,他們坐在船幫,只待向後仰面入水。譁的一聲,他們跳入水中。
他們開始下潛,貼身的溼衣被海水包裹。
一開始和掉入泳池深水區沒什麼區別,但現在,他們繼續下潛,光線將要變暗,陸上的一切將要消失在他們眼前、耳邊——
早上6點半響了3遍卻叫不醒他們的鬧鈴消失了;
路上堵車搶道扯皮爭吵說「還不快點遲到了啊」的聲音遲到了;
手機裡不停告訴他們有電話進來,有簡訊、微信、QQ留言、有微博、郵件回復的提示音消失了;
老闆、老師責問他們到底有沒有努力的聲音消失了;
對客戶對嘉賓對所有因為工作掙錢而不得不小面相迎的恭維聲消失了;
電視裡收音機裡喊他們買房子買車子買家具買電腦買本季所有最新款的廣告聲消失了;
機場裡第二次取消他們的航班說對不起的廣播聲消失了;
連最愛問他們怎麼還不找個女朋友結婚生孩子或者去考個公務員的隔壁王大媽的聲音也消失了;
連他們每天開窗簾、開衣櫥、開門、開抽屜、開包包的聲音也消失了。
現在,他們徹底離開了吃飯、睡覺、工作、玩樂、工作、睡覺、吃飯的陸面;
現在,他們拼命佔有又不勝其擾的物質,以及搖擺在欲望與無聊之間的一切,都消失了。
現在,他們在海裡靜下來了。
現在,他們打開感官,面對這新的世界。
……
「那之後呢?」
年輕人總是問題很多。「沙子」的答案是忍不住變成「清理工」。每次在深圳潛水時,她總會和潛伴把海底的漁網、魚線撿起、帶出來。2012年接觸潛水後,沙子開始去世界各地潛水,要是沒時間出國就待在深圳潛水。她也因此發現:深圳等國內沿海城市的海底環境和國外相比差很多,但裡面還是有豐富的物種,這意味著中國海域的珊瑚、魚類不得不生活在很糟糕的環境中,「海洋真的很博大,我們這樣忽視她,沒有保護她,但她還是在自我修復。」沙子說看到人家的海底那麼美,加上慢慢對自己的技術有了信心之後,就想做點什麼。
沙子女士認為這其中有一種難自禁的感情:「就像你在草地上走,如果本來是非常乾淨的一片綠,誰要突然看到一點垃圾,肯定會情不自禁撿起來。在海裡也是這樣,因為純淨的海洋太美了。」
身為PADI教練的深海先生則提高課程門檻,要求學生一定會遊泳、有一定水性,他在教學上參照技術潛水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理論上不會遊泳是可以學潛水的,潛水的基礎動作但是畢竟是在水下,設想一下,萬一發生任何突發狀況,一個會遊泳的和一個不會遊泳的反應會是什麼?萬一是在珊瑚長得非常好的地方,或是空間比較小的地方,潛水員的大腳蹼一下沒有控制好,會是什麼後果?」他希望向學生傳遞對環境尊重、對自身安全尊重。陸上的運動,除非是同一團隊合作,幾乎沒有哪一項像潛水這樣,會讓愛好者對其他參與者的動作行為如此在意。
「在陸地上,我們習慣改變、控制一切,藉助很多現代設備到海底,才發現大自然根本不需要人類,而人類需要大自然,這本來是一個常識。」深海先生說。「很多人潛下去,覺得自己開心、拍到好看的照片就行了。他沒想到如果自己技術不行,可能輕微一個動作就踢到了一片珊瑚。」常年服務於環保NGO組織的深海太太,從生態保護的角度接先生的話,「也許他平時也做珊瑚的普查和種植,但珊瑚一般一年才長一釐米左右,可能那一腳踢毀的珊瑚,一個人去補種一輩子也無法彌補。」
珊瑚是潛水愛好者享受海洋樂趣的重要元素,沙子和潛伴們飛到海外,很多時候就是因為那裡的珊瑚們生長更繁盛,珊瑚礁形狀、顏色豐富,同時吸引許多海洋生物棲息,人們在這樣的海域可以更充分感受海洋的原始生機與神奇。
「珊瑚雖然只是一種動物,但它對海洋的意義,就像陸地上的熱帶雨林,它們吸收二氧化碳生成氧氣,同時點綴著海洋,影響著海洋環境,所以儘管它們在海洋中數量不算多,卻十分重要。」白小刺介紹,珊瑚是很多海洋生物的「家」,為它們提供食物和繁殖場所;珊瑚礁也保護著海岸線 ,並蘊含著大量礦產和醫藥資源。這幾年,以白小刺為代表的眾多潛水愛好者自發保護珊瑚,2012年深圳啟動了以珠三角潛水員為行動主體,由大鵬新區管委會和磨房共同召集的環保公益項目「潛愛大鵬」珊瑚保育計劃。
「海洋這麼大,在地球上佔了七成多的面積,我們的力量很有限,不可能什麼都做,只能選一個點,首先要不讓深圳的海底荒漠化。」白小刺憂心忡忡,他說海洋形成了小到微生物種、大到鯊魚藍鯨的奇妙多樣性生態系統,這個食物鏈的任何一處遭受破壞,整個地球生態系統都終將受到影響。
「我們需要保護的其實不僅僅是珊瑚,陸地上也有很多瀕臨滅絕的物種,甚至有很多比珊瑚更緊急需要保護,我們現在說珊瑚,更重要的是想讓人意識到,它也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即使看上去相關度不大。」 四海一女士因潛水而愛上到海洋,看到海洋「一邊被破壞、一邊在努力地自我修復」,她急切想促成些挽救與改變。
「四海一」熱愛戶外運動,潛水之前常常爬山,愛玩滑翔傘和定向越野,4年前學潛水,至今被她認為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她對潛水愛好者們如今聚集保護珊瑚、呼籲保護海洋持同樣看法:「都是必然會發生的。」
深海太太鍾峪也認為這些是被喚醒的本能。她說自己水性不錯,但以前一直沒嘗試潛水,是因為遊泳時下潛2米就會耳朵痛,便以為自己肯定不能去海底玩,後來認識「深海」才知道下潛到水裡耳朵痛是很正常的,做好耳壓平衡就可。
「我們太容易被自己想像的邊界束縛了。」她說,不過我們還有一種本能潛藏著,就是「了解一個好東西的美後,會天然想保護它、維持它」。也即弗洛伊德稱之為「利比多」的生的本能,精神分析學認為 「力比多」(libido),泛指一切身體器官的快感,是一種機體生存、尋求快樂和逃避痛苦的本能欲望,是一種與死的本能相反的動機力量,是人的心理現象發生的驅動力,代表著愛和建設的力量,指向於生命的生長和增進。當然,成年人都太忙了,很少有人會對自己為什麼非幹某事不可去尋根究底。
深海先生顯然是幸運的,他1995年初次潛水,是法國朋友帶著。潛水對法國人早是稀鬆平常之事——法國三面環海,從北至南依次為北海、大西洋和地中海;二戰末期,法國開發了開放式「空氣潛水器」,1945年前後這種潛水器在歐美非常流行;很多法國人有凡爾納情結(凡爾納,19世紀法國著名作家,被譽為「科幻小說之父」),迷戀那個預言海底潛艇、紙上行走海底兩萬裡的同族男作家;著名的環保紀錄片《海洋》是由法國人雅克·貝漢導演……
所以區別於現在商業煽動與消費跟風引起的各種旅遊潛水,深海先生的首次海洋體驗來得很隨意。過程大概是,朋友問他想不想去玩點新東西,他反問「什麼新東西呀?」對方再問「你會遊泳嗎?」他點頭,於是對方替他愉快決定:「哦,會,那去潛水吧。」
「九十年代我們在內地哪能玩潛水,聽都沒聽說過。」深海太太不掩羨慕。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經濟已持續20多年高速發展,當年遙不可及的海底對國人敞開了懷抱,大凡去到東南亞、澳洲等地,都會被鼓動「潛一把」,再近一點,在國內,去三亞最低不到五百塊就能從海底世界碼頭乘船至東排潛水點,嘗嘗旅遊傳單上寫的「一對一精品潛水」;在泰國,2000元左右就能考潛水執照。
深海最欣慰的是,已經把對潛水的熱愛完好遺傳給兒子。他隨手從客廳拿起一本《海底世界》回憶,兒子從小時候剛剛會翻書起,就喜歡反覆看和海洋有關的圖像。深海的兒子藍星現在不到10歲,跟著教練老爸世界各地玩水肺潛水有兩年多了,在海底能平穩地遊,這是海底避讓生物、保護珊瑚的有用技能,學會卻有些難度,很多常潛水的成年人也不一定能學會。
深海說,孩子不會像成人一樣想很多,覺得這是很困難的事情而不願學,他意識到這樣對海洋是一種保護、喜歡海洋,就會去嘗試,試了2次就會了。暑假有空時,藍星還會給來潛水店的大人們人講解海洋保護知識。
大概2011年的某天,深海正在看法國導演雅克·貝漢拍的紀錄片《海洋》,一旁的藍星見到鯊魚被獵殺的畫面,嚎啕大哭。
「那時他還沒上小學,我就跟他講,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這樣的人,但也有一些人開始在做環保,慢慢跟他講,他才慢慢平靜下來。」深海說。
文 | 蘇靜 梁爭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