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鳥兒的暴力美學:中國古代繪畫中的鬥禽)
邊文進,《春花三喜》軸,明代,臺北故宮藏
邊文進,《春花三喜》軸,明代,臺北故宮藏
邊文進,《春花三喜》軸,明代,臺北故宮藏
(傳)陳居中,《鬥鶉》,宋代,宋元集繪冊,臺北故宮藏
(傳)錢選,《畫眉清筱》,宋代,唐宋元畫集錦冊,臺北故宮藏
《鬥雀圖冊頁》,南宋,北京故宮藏
李嵩,《明皇鬥雞圖》,宋代,納爾遜-阿特金斯博物館(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藏
周之冕,《寫生冊 · 榴實雙雞》,明代,臺北故宮藏
浮世繪鬥蟋蟀,版畫,呈現清末上海的鬥蟋蟀場面。取自遠流出版《清末浮世繪》
(傳)劉松年,《鬥牛圖》卷,宋代,臺北故宮藏
中國雖然有句格言叫「以和為貴」,但是老實說,打架確實很能引起人們的興趣、好奇心和參與感,只要挨打的不是自己,大部分人都會湊上前去看熱鬧。因此自古以來,除了人類的角牴、相撲、拳擊、摔跤以外,還發展出大到鬥牛、小至鬥蟋蟀等等觀看禽蟲畜獸廝打相爭的各種鬥戲。
登上鬥技場的鳥禽
大約成書於戰國中期(公元前四世紀)的《左傳》昭公25年(公元前571年)記載:「季、郈之雞鬥。季氏介其雞,郈氏為之金距。」可見鬥雞活動的歷史極其悠久,而且當時畜養鬥雞的貴族飼主,看來還花樣百出地為雞戴盔披甲,或在雞爪上加裝金屬利器,以增加己方的得勝率。自然界中,據說只要小公雞長出雞冠,翅羽初冒,就會經常血氣方剛地捉對啄打。像是明周之冕《榴實雙雞》與宋李嵩《明皇鬥雞圖》所畫的,就是古早農村生活中常見的公雞打架,畫家捕捉了公雞漲鼓羽毛、伸長脖頸、怒目相對、決心一拼高下的樣貌。
史上被拿來打鬥取樂、甚至籤賭斂財的鳥類不只是雞,鬥鴨、鬥鵝還有鬥鶉、鬥畫眉、鬥雀、鬥鷦鷯等都曾經風行一時。記載西漢(公元前202-公元8年)軼事的《西京雜記》敘述「魯恭王好鬥雞鴨及鵝雁,養孔雀、鵁鶄(一種鷺鷥類的水鳥),俸谷一年費二千石。」說的就是那位「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官,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的魯恭王劉餘(公元前55-公元前128年),不惜耗費大量飼料以養鬥禽的事情。魯恭王一年花在飼養這批鬥野禽的錢糧到底有多誇張呢?漢代官吏的秩祿等級第一等是萬石,接下來依次是二千石、千石、六百石和鬥食。領萬石者僅有:太師、太傅、太保、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和前後左右將軍等中央位階最高的文武官員。領足二千石的官員只在他們下面一等,相當於中央機構的主管人員部長級以上的薪水。魏晉隋唐時期,不但達官貴人熱愛鬥鴨鬥鵝,連魏文帝曹丕(187-226)和唐僖宗李儇(862-888)都曾積極參與此類活動,《新唐書》記載唐僖宗喜與諸王鬥鵝,使得鵝價水漲船高,甚至喊到了一鵝50萬錢的天價。
大約成書於清道光30年(1850)的《續客窗閒話》卷七《鬥鶉》說:「禽之善鬥者,有雞、有畫眉、有鵪鶉……南人好鬥畫眉,北人好鬥鵪鶉……富室貴胄,遇有俊物,不惜重價購之。……示日開圈,鶉客麇集,挾資千萬。」可見,各種鬥禽籤賭是當時博弈熱錢匯聚的重頭戲。傳錢選《畫眉清筱》所畫的,就是野外草竹荊枝之間打鬥墜地的畫眉鳥,圖中兩鳥相鬥正酣,居上的一隻看似已經壓倒敵人,可下方的對手卻抓住它的鳥喙繼續頑抗。畫面就這麼凝凍在這勢均力敵的瞬間,畫家促狹地營造了好像對手下一秒鐘就要奮翅翻身、反制逆轉的緊張戰勢。
傳宋陳居中《鬥鶉》,畫的則是兩名席地而坐、鬥鶉取樂的異族人士。紅色的樹葉顯示時已至秋,兩位尖帽髡髮的蓄鬚男子,趁著在溪畔放馬時,鋪開彩氈鬥鶉,一人手持樹枝,撩撥著氈毯中央的鵪鶉,面容專注。另一人則興致盎然地抱膝而觀。二人視線交匯處,兩隻鵪鶉直背伸頸,面對面分腿而立,狀欲撲啄。這場鬥鶉不只吸引人的眼光,似乎連那兩匹低頭進食的馬,也忍不住抬眼觀望戰況如何。明朝人謝肇淛(1567-1624)所著《五雜俎》卷九中載道:「江北有鬥鵪鶉,其鳥小而馴,出入懷袖,視鬥雞又似近雅……鶉雖小而馴,然最勇健善鬥。」清初記載雍正皇帝(1678-1735)對子孫百姓訓勉勸戒之言的《世宗憲皇帝聖訓》和《世宗憲皇帝上諭八旗》《世宗憲皇帝上諭內閣》,以及硃批諭旨裡面,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禁止鬥雞、鬥鵪鶉和鬥蟋蟀等事。清人徐珂(1869-1928)在《清稗類鈔》考證「鬥鵪鶉之戲,始於唐,西涼廄者進鶉於玄宗,能隨金鼓節奏爭鬥,宮中人鹹養之……惟既以博鬥爭勝負。」就連文學家魯迅(1881-1936)的雜文《觀鬥》中也提到:「……最普通的是鬥雞,鬥蟋蟀,南方有鬥黃頭鳥,鬥畫眉鳥,北方有鬥鵪鶉,一群閒人們圍著呆看,還因此賭輸贏。」看起來鬥鵪鶉不但是外來習尚,還源遠流長一直持續到近代。
如何記錄戰鬥的瞬間
打架如果動作慢了就得挨揍,如何描寫瞬息萬變的動態,是考驗畫家的重要課題。鳥類動作敏捷,畫家更需具備高超的觀察力,才能畫出打鬥的細節。明初任職於宮廷、被譽為「禁中三絕」之一、出身福建沙縣的花鳥畫宗師邊文進(活動於15世紀初期)所畫的這一幅《春花三喜》,以繼承宋代院體花鳥傳統的工筆寫生取勝。全幅雙鉤填彩,設色妍麗,在紅綠交映的花竹之下,兩隻色彩鮮豔的長尾山喜鵲正羽翮全張地奮力搏擊,樹上還有另外一隻引頸鼓譟,狀甚激動,為純粹視覺性的畫作增添了聽覺上的暗示。在富於裝飾性的花鳥掛軸中,這場有聲有色的打鬥,對於提升全畫的動勢與精彩度都有極大加分效果。畫家以細膩的絲毛敷染技法,層次豐富地描繪山喜鵲的鮮豔彩羽,表現出羽毛一根一根軟硬不同的質感與各個受光面的色澤變化。並且對於鳥羽生長的順序結構掌握極佳,不只是竹枝上斂翅停棲山喜鵲的翅膀和尾羽排布整齊,地上兩隻也翼尾賁張,動感強烈;就連仰俯側反扭打正酣的鳥兒也絲毫不苟地畫出內外向背羽翮的組成,畫家於此近乎炫耀地展現自己對鳥類翎毛的詳盡知識與傑出畫藝。
另外,託名邊文進的《胎仙圖》,是一幅全長800多釐米的紙本長卷。全卷畫鶴136隻,舉凡飛者、鳴者、啄者、鬥者、爭食者等形態各具,變化非常豐富。這類像是「百子」「百駿」「百鹿」的百數圖,畫中人物動物為數眾多,因為必須顧及姿態變化,與畫面的疏密動靜搭配,打架爭鬥場景也是畫家經常選擇的處理方式。雖然一般人可能很難想像仙風道骨的丹頂鶴也有打起架來的時候,但是鳥類當中,丹頂鶴的領域性極強,據說連動物園的飼育人員進入鶴園都要格外小心。而且丹頂鶴屬於大型鳥類,身長約120-160釐米,展翅長達二米,喙長約20-30釐米,鳴聲嘹亮,打起架來氣勢撼人,非同小可。此卷後段三鶴圍攻一鶴的場景,佔了上風的三隻鶴以多欺少,一隻把敵方壓倒在地,屈居劣勢者的鶴鳥喙部,又被另一隻用嘴箝制,此外還有第三隻雪上加霜般昂首拍翅、正欲啄下!緊張的情節,不但令畫外的觀者為被鬥倒在地、寡不敵眾的那一隻鶴擔心到捏上一把冷汗;在畫裡還驚起了群鶴衝宵,飛向另一處花木扶疏的場域棲息作結。這段打鬥場景,似乎是畫家特意安排作為壓軸的精彩片段,為整卷畫作掀起趣味盎然的高潮之後,方才熱鬧收場。
在傳統繪畫裡,常見有帶著僮僕,從事焚香、聽琴、賞景、鑑古等各種靜態活動的文人雅士。但對一般庶民大眾來說,熱鬧滾滾的動態場景可能更精彩可觀。在色彩豔麗、富含裝飾性質的翎毛畫中,除了那些常見的被特意定格、好像在擺姿勢當模特兒襯託花卉水果的鳥兒以外,畫家偶爾安排健康活潑的鳥禽群集打鬥,增加趣味之餘,更賦予了畫作一分引人開顏雀躍、生機勃發的昂然鬥志,也在純粹的視覺裝飾性中,加入某種程度的鼓舞娛樂效果。值此新春之際,希望大家都像此次集錦的畫作主角們一樣,活力充沛、鬥志高昂地迎接新一年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