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自然》(Nature)雜誌從1869年創辦至今,經過約一個半世紀的經營,已成具有國際聲譽的科學周刊。如今它在國內科學界和媒體眼中似乎已成「頂級科學雜誌」,很多研究機構把能在《自然》上發表文章當作衡量科研人員學術水平的一項重要指標,前些年國內甚至還流傳著「能在《自然》上發文章,評上院士就是遲早的事情」的神話。
所謂「頂級科學雜誌」,給人帶來的想像,當然是它超越於其他各種科學雜誌之上,但是,上述神話的營造和傳播,在許多情況下都只是人云亦云——如果仔細考察歷年的《自然》雜誌,就會發現實際情況有與上述想像大相逕庭之處。
《自然》與科幻
2005年,《自然》雜誌榮膺歐洲科幻學會的「最佳科幻出版刊物(Best Science Fiction Publisher)」獎項,雜誌的科幻專欄主持人亨利·吉(Henry Gee)事後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頒獎現場「沒有一個人敢當面對我們講,《自然》出版的東西是科幻」。看來關於《自然》的神話也是具有國際性的。
一本「頂級科學雜誌」怎麼會獲得科幻獎項呢?原來《自然》從創刊開始,就長期對科幻抱有濃厚興趣。例如它1999年起開設的「未來」專欄,延續至今,專門刊登「完全原創」的、長度在850~950字之間的科幻作品。該專欄開設伊始,就得到科幻界的欣然接納,這從它入選美國《年度最佳科幻》(Year’s Best SF)的數據統計可以看出:例如2000年《自然》就有7篇作品入選,而老牌科幻雜誌《阿西莫夫科幻雜誌》(Asimov's Science Fiction)和《奇幻與科幻》(F&SF)入選的數量分別只有2篇和4篇;而2006年《自然》更是有10篇作品入選年度最佳。2007年,專欄主持人從中挑選出100篇優秀作品,編成《幻想照進〈自然〉:百篇科幻精選》(Futures From Nature: 100 Speculative Fictions,該書中譯本近期將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
《自然》雜誌上的科幻作品受到熱捧,可能與它「頂級科學雜誌」的頭銜有關。按照通常的看法,科幻常被當作一種和科學有關的文學類型,但事實上,它在文學領域從未進入過主流,相比科學更是大大處於弱勢地位。這種情形下,《自然》雜誌上的科幻專欄,對科幻人士無疑是一種鼓舞,他們顯然樂意向外界傳達這樣一個聊以自慰的信息:科幻儘管未能進入文學主流,卻得到了科學界的高調接納。
但是,《自然》雜誌作為一份科學雜誌,為何會開設科幻專欄,並發表了數量如此豐富的科幻作品?對此雜誌曾在社論中這樣解釋:「科幻作為一種文學類型,還具有除了娛樂之外的其它功能。作者通過它,不僅可以表達他們對未來的預期,還可以表達他們對當下的關注。而且,比起科學家,科幻作家也許能更好地理解和傳達技術的改變會對人們生活產生怎樣的影響。」這就是說,他們認為科幻有三種功能:對未來的預期、娛樂、表達對當下的關注。這構成了《自然》開設科幻專欄的主要理由。
《自然》雜誌為了強調科幻的「預見功能」,要求「來稿風格最好是硬科幻」——通常以當下的科學技術知識作為依據,並對想像中的科學技術細節有較為詳細的描寫。後來《自然》雜誌在另一篇社論中又說:「《自然》非常自豪『未來』專欄已成為目前最具號召力的科幻新論壇,專欄裡的這些文章——無論出自名家還是新手——探索的主題,在接下去的半個世紀裡都可能成為我們所要面臨的挑戰。」
強調的科幻作品的「預見功能」,其實與一個陳舊觀念有關,即把科幻當作科普的一種方式,認為科幻小說家創作科幻作品,只是為了普及科學知識、展望美好的科學未來,之所以採用小說、電影等文學藝術形式來表達,只是為了讓受眾(特別是青少年)更容易理解和接受而已。這種觀念在國內也長期流行。
至於娛樂,更是理解《自然》雜誌性質的關鍵之一。雜誌現任主編坎貝爾(Philip Campbell)後來在一篇社論中,對科幻作品的娛樂功能做了進一步論述,他表示,《自然》已發表了大量科幻故事,有些嚴肅,有些異想天開,希望它們能為讀者帶來愉悅,因為「那正是關鍵所在——科幻在當下意味著娛樂」——也就是說,《自然》雜誌是要為讀者提供娛樂的。
《自然》是不是「學術公器」?
高踞神壇的「頂級科學雜誌」《自然》,居然長期刊登科幻作品及相關的書評、影評等文章,如果人們對此感到驚奇的話,就有必要直面一個國內很少有人認真考慮過的問題——《自然》到底是一份什麼性質的雜誌?而這個問題,恰恰是國內許多人士頗有誤解的。
《自然》雜誌現任主編坎貝爾在《〈自然〉百年科學經典》(Nature: the Living Record of Science,預定出版十卷,全部中英文對照)一書前言中,給中國讀者寫了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話對於理解《自然》雜誌的性質非常重要,坎貝爾說:「我們在編輯方針上是獨立的,我們應當發表什麼內容由我們自己來判斷。關於作者所投論文的決定,由我們與專家審稿人協商做出。但我們沒有編委會,所以我們經驗非常豐富的編輯人員可以不受約束地就哪些論文會對不同領域產生重大影響做出自己成熟的判斷。完全獨立的另一個好處是,在判斷我們的讀者喜歡閱讀什麼樣的內容時,我們可以不必苛求意見一致,我們的學術思想可以更加靈活。」這段話的要點是:《自然》雜誌並非我們通常意義上的學術刊物——因為它既不實行學術同行的匿名審稿制度,也沒有編委會。
《自然》如今每期約設置15個欄目,但只在「來信(Letters)」和「論文(Articles)」兩個欄目中刊登科學論文,前者約16篇左右,比較簡要,是對某一原始科研成果的初步介紹,後者一般僅3篇左右,篇幅稍長,是對某一項研究工作更全面的介紹。只有當雜誌編輯部認為某篇論文需要送審時,責任編輯才會選擇兩到三位審稿人進行審稿,這些審稿意見固然會成為決定論文發表與否的重要參考,但編輯並不會完全受這些審稿意見的約束。《自然》雜誌在中國獲得神話般的地位和聲譽,被許多學界人士視為「國際頂級科學雜誌」,其實很大程度上只是得自「來信」和「論文」兩個欄目的印象。
但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刊物,首先是一定有編委會;其次,發表的任何一篇論文都必須由同行匿名審稿;最後,一篇文章是否發表,既不是主編也不是編輯部的什麼人能說了算的,而是取決於審稿專家的意見,最終由編委會決定。這樣的刊物才是學術公器。
而將上面這三條標準與坎貝爾致中國讀者信中所述《自然》雜誌工作規程一比較,《自然》雜誌的性質就一目了然了。坎貝爾在《〈自然〉百年科學經典》前言中,也曾對《自然》的性質有過簡明的概括:
最初《自然》雜誌是一份「完全針對專業人士的期刊」,但它早就經過轉型,現在的《自然》雜誌是「一個集記錄科學與將科學的最新進展以易於理解的方式呈現給讀者為一體的出版物」——這樣的刊物非常接近國內通常意義上的「科普刊物」。
至於它記錄什麼、呈現什麼,如上所述,由主編和他的工作團隊決定。所以從本質上說,《自然》並非學術公器。從文章層次上來看,它和上海的兩份老牌雜誌《自然》和《科學》非常相似,而這兩個刊物在國內多年來一直毫無爭議地被視為「科普雜誌」——儘管它們從不刊登科幻小說和影評。
事實上,《自然》從1869年創刊至今,從來就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科學」,它一直在刊登許多並不那麼「學術」的東西。只是在科學主義的傳統科學評價體系中,這些「常常異想天開,有時荒唐無稽,總是令人吃驚(often humorous, sometimes silly, consistently startling)的內容,都會被人為過濾掉——《自然》在國內學界所呈現的神化幻象,也是由這種過濾幫助形成的。
作為能夠進一步幫助讀者理解《自然》雜誌性質的例證,我們還可以看看另一本有趣的讀物:《枕邊〈自然〉:科學史上的天才和怪異》(A Bedside Nature:Genius and Eccentricity in Science),這是1869年到1959年90年間發表在《自然》雜誌上的文章選集。「科學經典」不是這個選集的篩選標準,「趣味性」成了主要側重點——書名「枕邊」即隱含此義。書中收入了大量曾正式發表在《自然》雜誌上,但在今天看來已屬匪夷所思、錯誤甚至荒謬的文章。本書編者聲稱,希望用《自然》雜誌上這些「奇情異想」的文章,呈現一幅19~20世紀的科學全景圖。本書中譯本近期也將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