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著名政治學家馬克斯·韋伯說:「以政治為業有兩種方式,一是為政治而生存,二是靠政治而生存。前者是以政治目標為追求的政治家;後者則是以政治為飯碗的食客。」
他講的是以政治為業的政治家,把他的話引用過來,以軍事為業的軍人也一樣,有些人為軍事而生活,有些人靠軍事而生活。前者是真正的軍人,後者不過是軍隊的「食客」。在這些「食客」眼中,軍人職業不過是一個「飯碗」,從軍不過是從千百種職業中選擇出的一個,以維持生計,而並非一種畢生的追求。
馬克斯·韋伯認為,真正的政治家應該具有三種稟賦:一是對認定的價值目標的獻身熱忱;二是使命感與實現使命必需的責任倫理;三是超越感情的冷靜判斷和深刻洞察能力。雖然這是他對政治家的描述,但也同樣適用於描述軍人。
你是真正的軍人還是軍隊的一個「食客」?你真的具有獻身熱忱嗎?真的有使命感嗎?真軍人與假軍人的區別不僅是部隊裡是否有你的編制,而是你的靈魂是否駐留在軍營。
塞耶校長、丹尼斯·馬漢、米基教授被美國軍事史稱為「西點三巨頭」。丹尼斯·馬漢於1820年進入西點軍校,1824年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畢業,28歲就成為軍事工程學及戰爭藝術教授。鑑於他在西點軍校的傑出貢獻,他被評為西點軍校的終身教授。
再「終身」,也有退休的一天。但他不願退休。1871年9月,西點軍校監察委員會對丹尼斯·馬漢實施強制性退休。一個快70歲的老人,早已功成名就,應該頤養天年了。
可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得知這個消息後,丹尼斯·馬漢執拗地撲向一艘航行在哈德遜河的輪船推進器,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因為,他覺得如果離開這所軍校,離開軍事教學崗位,生活便毫無意義,生命也毫無意義。這是一位真正的軍人。
歷史學家阿倫·米利特和彼得·馬斯洛斯金在《美國軍事史》中是這樣評價丹尼斯·馬漢的,「在他執教的四十多年生涯中,他對軍官職業從行業過渡到專業,留下了無與倫比的影響」。
丹尼斯·馬漢被人們稱為「老馬漢」,因為他有一個更加出名的兒子阿爾弗雷德·馬漢——「小馬漢」。小馬漢後來成為美國海軍戰爭學院教官、著名的「海權論」創立者。老馬漢的生命消逝在哈德遜河裡了,小馬漢的理論使美國從地區走向了世界。
美國的強大僅僅是因為先進的武器裝備嗎?非也。如果沒有幾代軍人無條件的獻身,僅僅靠物質和裝備,決不會堆積出一個國家的強大。西方有這麼一句話:有一流的軍隊之前,先有一流的教官。有一流的教官之前,先有一流的人格。
老馬漢、小馬漢儘管沒有戰場建功的輝煌機遇,但卻用思想和智慧讓學員們張開了騰飛的「雙翼」——潘興、麥克阿瑟、巴頓、史迪威、布萊德雷、艾森豪等一批美國軍事史上赫赫有名的戰將都是他們的學生。
這是一支軍隊從靈魂深處鍛造出來的強大基因。
我們軍隊中也不乏這樣的例子。
國防大學科研部原副部長王三欣,戰爭年代是戰場上的優秀指揮員,戰爭結束後進入軍校,成為獲得一等獎的優秀學員,後來又走上講臺,成為享譽全軍的優秀教研人員。他在講臺一站就是30多年,嘔心瀝血,勤奮耕耘,直到最後倒在了講臺上。
他的夫人回憶:「他在醫院裡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有時出現幻覺,卻還在想著教學,說話不清楚,但還能說出來:『張家港……演習……拿地圖來……拿筆來……要紅的』,他腦子裡裝的都是這些東西,家事一句沒談。」
這個被譽為「戰爭史活字典」的中國軍人,生命最後時刻惦念的,仍然是他的教學工作。他的女兒回憶:「爸爸突然辭世,什麼也沒留下,只留下了大堆的講義和文稿。媽媽痴痴地廝守著這些故紙,仿佛在期待著什麼……」
讓我們看看他夫人廝守的這些「故紙」——王三欣的文稿和講義:《如何在未來反侵略戰爭中打殲滅戰》《學習軍委戰略方針的初步體會》《關於未來反侵略戰爭的積極防禦戰略方針》《蘇聯衛國戰爭初期經驗教訓初探》《學習「如何研究戰爭」問題的幾點體會》《抗日戰爭中中國共產黨軍事戰略的歷史演變》《關於解放戰爭時期戰略進攻的幾個問題》《學習我軍革命戰史,加深理解毛澤東軍事思想》《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功用與發揮》《關於戰爭諸因素的關係》……
那是一個國家改革開放、軍隊需要忍耐、學子紛紛海外定居、軍人紛紛下海經商的和平發展年代,人們都在關心自己的待遇,都在設計自己的前程,而王三欣卻仍然在研究戰爭、關注戰爭,由他主編、撰寫或修改的教材多到無法統計的地步。
這部「戰爭史活字典」,於1987年2月在北京西郊紅山口靜靜地合上了。
他有沒有活得更精彩一些的夢想?有的。這個夢想既不是發財,也不是升官,是他年輕時心中的那個願望:「嚮往當一個梁山好漢」,「有時想當個打抱不平的英雄」。他一輩子都在追尋心中的夢,跟我們所有人一樣。這也是我軍優良傳統和作風對他的培育。對除惡的擔當,對正義的追求,對平等的嚮往,是那一代軍人靈魂與血性的本源。
在中國革命的熔爐中,忠心耿耿的王三欣,煉成為沉甸甸的「金子」。他生前特別喜歡克勞塞維茨的一句話:「物質的原因和結果不過是刀柄,精神的原因和結果才是貴重的金屬,才是真正鋒利的刀刃。」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他給我們留下了真正鋒利的精神之刃。
如同小馬漢創立「海權論」與其父老馬漢關係極大一樣,說到王三欣,就不能不提及對他影響至深的蔡鐵根。當年王三欣是南京軍事學院戰史研究生的時候,蔡鐵根是戰史教授會主任。他們之間一個是學生,一個是老師。老師的知識在流進學生頭腦的同時,其人格也默默溶入了學生的血脈。
1958年反教條主義時,蔡鐵根致信中央,「軍隊建設決不能以我們的傳統觀點為標準,必須以未來戰爭的要求為標準,軍隊訓練教育的唯一標準,就是是否適應於未來戰爭的需要,戰爭有權改變一切」;「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基於自己為黨為國的熱忱,我不敢隱諱自己的愚見,並大膽地把它提出來」。
他為此付出了重大代價:被劃為右派分子,開除黨籍軍籍,行政九級降為十五級,調離部隊。「文革」時期又被定為反革命,甚至被判處過死刑,20世紀80年代初才最終平反。軍事學院老院長蕭克將軍說:每當想到蔡鐵根的時候,不易平靜下來。他專門賦詩一首:「鐵根之根堅如鐵,寧為玉碎不折節,堅持真理不服誣,鐵根之根真如鐵!」
今天我們回頭看,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蔡鐵根於1957年講的話:「軍隊訓練教育的唯一標準,就是是否適應於未來戰爭的需要,戰爭有權改變一切」,讀起來仍然令人怦然心動,擲地有聲。這就是軍人的靈魂與血脈。一代又一代,代代相傳。
國防大學原副校長黃玉章也是蔡鐵根的學生,他說一直到退休那一天,沒有休過一個假期;雖然工作和成果不是那麼輝煌,但是每當想起老師蔡鐵根,就只能竭盡全力,不敢有絲毫懈怠。

圖為王三欣<前排右>攻讀研究生期間與同學的合影。1960年攝於北京。
我們講靈魂,講血脈,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隊伍在不斷變化。但凝聚成靈魂的東西,不管人員怎麼變化,通過血脈,代代承傳。蔡鐵根、王三欣、黃玉章,這些將千百萬中國軍人的忠誠與熱血濃縮於教學科研戰線上的中國軍人代表,他們留下來的學術成果,有些可能隨著時代變遷、裝備發展而時過境遷,但他們留下來的由靈魂和血性澆灌的人格,比他們的學術成果影響更加深遠,一直對我們這些後來人產生重大影響,讓我們能夠時時體驗軍人的靈魂與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