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思維是平的》
尼克·查特:無意識思維並不存在
偉大的法國數學家和物理學家亨利·龐加萊(1854—1912)對自己驚人才智的來源特別感興趣。他一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其研究成果深刻地重塑了數學和物理學,比如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混沌現象的現代數學分析奠定了重要基礎。此外他還對自己無與倫比的智慧來源有一些頗有影響的推測——全部來自無意識思維。
龐加萊經常發現自己一連幾天甚至幾個星期受困於某些數學難題(說句公道話,這些問題都很難),可是當他根本沒有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答案卻自己跳進了腦海,而且他檢查之後發現這些答案往往是正確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龐加萊的猜測是:他的無意識思維正在「後臺」不斷探索著問題的解決方法,一旦哪個方法在美學上是「正確」的,它就可能會跳進意識裡。在龐加萊看來,這種「無意識思維」是由所謂第二個自我操控的,經過前期有意識思考的醞釀和驅動,便可以在意識知覺水平之下解決手頭的問題。
為什麼問題的解決方法會突然出現在我們的腦海中?
20世紀著名的德國作曲家保羅·欣德米特也在其書中提到過類似看法,還用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比喻:
我們都見過這種景象:一道刺目的閃電掠過夜空,我們在一秒內看到了廣闊的風景—不只是一般的輪廓,還有豐富的細節。雖然我們無法確切地描述每個局部,但也能感到,即使是最細小的草葉也逃不過我們的注意力。這種包羅萬象而又豐富飽滿的景象在白天根本看不到,即使在夜晚也不一定看得到,只有我們因其突如其來而屏氣凝神時才能體驗到。作曲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在作曲時,如果無法在一瞬間看到它的全貌和每個恰到好處的細節,那麼我們就不是天才的創造者。
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欣德米特的說法似乎暗示著整個作曲過程是無意識的。整個樂譜好像是由無意識的過程神秘地完成的,只待某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噴薄而出,從而進入意識領域。無意識工作完成之後,作曲家只需要費點兒力氣把現成的作品轉錄到紙上即可—考慮到創造性工作已經完成,我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無聊的過程。當我們看到支配欣德米特作品的音樂系統是如此複雜和獨特時,他這種對作曲過程的理解顯得非常不可思議。
(圖1)可以看清圖片中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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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是平的》
我們可以先來看一下稍顯平常的「頓悟時刻」,即在試圖破譯一些令人感到困惑的圖片時獲得的體驗。你以前可能見過圖1中的圖片,如果見過,那麼你會立刻看出裡面的內容,如果沒見過,就可能只看到一堆令人迷惑的斑點、標記和汙跡。假如你屬於後者,那麼你可以花一到兩分鐘細細觀察一番,幸運的話,會看到意義突然「冒了出來」,並體驗到一種非常愉快的感覺(請觀察圖1之後再繼續閱讀)。儘管你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這些圖片,但經過一兩分鐘的迷惑之後,你立刻意識到了其中的內容。這時你會覺得圖中的內容再明顯不過了,還奇怪自己不久之前為何沒能立刻看出來。可是,如果你過了幾分鐘之後還是一頭霧水,那麼你可以直接翻到圖2,我們將在那裡為你揭開謎底。
左圖其實是一隻斑點狗在聞,右圖是一頭牛的「肖像」。當你看到它們之後,你會覺得這再明顯不過,而且再也無法看不到它們了。即使過了幾年甚至幾十年,你還是會立刻識別出它們。
(圖2)答案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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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是平的》
當答案突然「冒出來」時,我們有一種頓悟的感覺,但無法解釋它來自哪裡。秩序好像不喜歡提前打招呼,總是突然從混沌中湧現。頓悟不會給你任何提示(比如「冷暖」的生理信號),就好像我們在漫無目的地掙扎,忽然「瞎貓碰上死耗子」,撞上了幡然醒悟這道「晴天霹靂」。由此可見,我們解決問題的風格不是一步一步的,而是「誤打誤撞」式的。思維循環一直在轉,不斷探索各種不同的組合,沒有一點進展,直到某一時刻,在一步之內偶遇了答案。
現在設想一下,如果不讓你一連幾秒鐘或幾分鐘地觀看這些圖片,而是一周只能短暫地觀看一次(一次只持續幾秒),那麼總有那麼一次,你會突然看到一隻斑點狗和一頭悲傷地盯著你的奶牛。這種頓悟時刻需要一個解釋:「為什麼我現在看到了,而之前卻看不到?」
你自然會想:「我一定是在無意識地思考這些圖片,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破解或部分破解了謎團,當我再一次看到圖片時,答案自己『突圍』到了意識當中。」這真是大錯特錯!因為在我們思考圖片之時也可能出現「頓悟」現象,而此時根本沒有供無意識在後臺沉思的餘地。其實頓悟現象並非源自無意識思維,而是來自問題本身——我們是在明確線索較少的情況下努力為它尋找一個合理的解讀。
這種「視覺頓悟」很容易被誤解為無意識思維,其實數學、科學和音樂中的頓悟也可能不是來自無意識思維。
即便這些領域的人物都是天才,
但這並不能保證他們的自省就是可信的。
大腦是一架合作式的計算機器,大部分的神經網絡都在為解決同一個問題而努力,換句話說,思維循環每次只能走一步。鑑於大腦的神經網絡呈高度聯結狀態,所以把不同問題分配給不同的大腦網絡是不太現實的。我們可以與奧爾波特和謝弗描述過的雙重任務做個對比。他們的研究顯示,在涉及可能關聯非重合神經網絡的特別心理計算(比如視讀音樂和聽寫)時,人們可以同時兼顧兩件事情。那些需要高度訓練和重複的任務都有可能發展出這種專門化的大腦網絡,但需要注意的是,它們都是步驟固定的專門任務,而像數學或音樂這種複雜問題需要的是大腦的高度專注。所以說,認為我們在處理日常生活時還有複雜的無意識思維「在後臺運作」的觀點絕對是天方夜譚。如果不考慮那些步驟固定的常規行為,我們可以說思維循環一次只能注意和理解一組信息。
這樣,龐加萊和欣德米特的錯誤就不言而喻了。如果他們一連幾天都在考慮其他事情,那麼大腦是不可能私下去解決數學難題或譜寫精妙樂曲,並在幾天或幾個星期之後瞬間揭曉答案的。可是,無意識思維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許多心理學家投入了大量精力去尋找它存在的證據。這些實驗大致如下:給被測試者一些難題(如一個字謎)去解決,只給他們相對較短的時間,然後實驗者在讓他們重新投入這些難題之前,指示他們繼續工作、稍加休息、完成另一個相似或不同的心理任務,甚至睡一晚上。根據「無意識運作」的觀點,相對於那些一直在完成任務的被測試者,休息之後的被測試者表現會突然上升。這個領域的研究數量繁多、各式各樣,但在我看來都有輕易下結論的毛病。首先,各種休息的效應是可以忽略不計乃至不存在的。就算無意識運作確實發生了,其效應也難以檢測到——儘管人們為此嘗試了一個世紀。其次,很多研究者相信,休息的輕微影響和龐加萊、欣德米特的直覺可以有一個更合理的解釋,完全不需要歸因於無意識思維。
我們先來想一想我們為什麼會被難題困住。這類難題難在我們無法通過固定的步驟解決它們(與之相反的是,把一列一列的數字加起來,雖然步驟繁多,但過程是固定的),只有找到一個「正確的」視角才能取得進展(像字謎遊戲,我們得找到那幾個關鍵字母,而解決數學難題或譜寫精妙樂曲這樣的任務可選擇的空間就太巨大,太多變了)。在理想的情況下,我們只要不斷試探各種「視角」,就總能碰到對的那個。但是做到這一點很難,因為我們一旦鑽在這個問題裡太久,就會困在裡面或在原地打轉。這其實是大腦的合作計算風格造成的。
當大腦找不到一個滿意的分析或解讀時,心理死胡同就出現了。我們當然會刻意去清理死胡同,而且常常會成功。比如我們會拋掉舊信息,聚焦新信息。我們在玩填字遊戲時會從不同的視角思考已有線索,比如「jumble」(混亂)可能提示我們要從易位構詞入手,我們會積極地回憶一些可能有用的知識(「哦,這看來像是一個有關直線和角度的幾何問題,我也曾在學校裡學過關於圓的定理,它們是什麼來著?」)。然而這種刻意嘗試常常以失敗告終。事實上,我們會發現自己無數次走入死胡同。比如當我回憶單詞artichoke(洋薊)的拼寫時,我的內心戲是這樣的:「不,不是avocado !不是asparagus !也不是aubergine !也肯定不是aspidistra !哎,太荒謬了!救命!」
休息的好處是可以幫助我們逃出死胡同。因為我們在一次次失敗之後,腦子裡充滿了無數的片面方案和建議,而休息可以讓我們的大腦煥然一新,這樣也就更容易接近成功。而且,我們單憑運氣也有可能撞上有用的線索。可是把難題暫放一旁最大的好處還可能在於:當我們重新思考這個難題時,我們會以一個不受過去失敗經驗束縛的全新視角看待它!新視角不一定就比舊視角更成功,但這樣一次一次嘗試,答案總有恰好匹配的一刻。
儘管我們直覺上認為無意識思維正悄悄地在意識知覺底下鑽研難題,並不參與思維循環,但這並非事實——無意識地解決問題和有關無意識思維的各種觀點都只是神話!
看一下龐加萊對其解題之道的描述,我們就知道他為什麼會受到絕妙頓悟的青睞了。他說自己的策略通常是:不用紙和筆,先在腦海中勾勒解決方案的輪廓,然後把這種直覺翻譯為數學符號語言加以檢查和驗證。這裡的關鍵就在於數學問題被轉化成知覺問題。如果知覺直覺正確,那麼相對而言給出能被數學同行接受的「證明」就毫不意外了(雖然進展有點緩慢)。知覺問題正屬於那種可以被思維循環一步解決的問題,當然前提是我們正好鎖定了正確信息,還正確地「看見」了信息中的模式,就像我們在圖2中看見了斑點狗和奶牛一樣。
由此可見,龐加萊的數學靈感和我們在圖2中體驗到的「頓悟」是一種類型,都是秩序突然就從混沌中神秘地湧現出來了。尤其重要的是,它們並非無意識思維長年累月工作帶來的,而是我們輕裝上陣之後靈機一動得來的。正因為過去的錯誤都被擺脫了,思維才走上了正軌:當心理碎片得到正確的整合,問題也就得到了解決。
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可以說明這個觀點,那就是19世紀偉大的化學家奧古斯特·凱庫勒發現苯環結構的故事。某天,他夢見一條蛇咬著自己的尾巴,凱庫勒立刻意識到,苯可能就是這樣的環形結構(我們靈活的大腦喜歡隱喻思維,我們之後會看到)。不久之後,有關苯環化學結構的詳細分析便出爐了。
這讓我們很困惑,為何正確的知覺解讀都是在一瞬間進入腦海然後解決了過去的難題?那麼有沒有可能,雖然我們無法做到一次注意好幾件事情,但是大腦可以無意識地搜索我們的心理檔案館,把有用的文件調出來以供未來使用?也就是說,龐加萊的無意識一直在搜索他傾其一生儲存下來的高等數學檔案庫,在他重新回到這個問題時,一些指向最終解決方案的關鍵線索已經萬事俱備,只待頓悟這股「東風」刮來了。根據這個視角,我們得知,大腦不是在無意識地解決問題,而是在無意識地啟動相關記憶,並為最後一擊打基礎。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找到支持無意識記憶搜索的證據呢?為了驗證無意識記憶搜索是否在助力有意識思維,我和華威大學的同事伊莉莎白·梅勒及格雷格·瓊斯幾年前做了一個實驗。
不如把「靈感閃現」稱為「懷疑閃現」
我們沒有選擇高深的數學推理,而是選擇了儘可能簡單的任務,即從記憶中提取常見的單詞,比如列舉儘可能多的食物名稱。儘管你知道數不勝數的食物名稱,但在完成這個任務時,你會發現自己吐出詞彙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來,只能吞吞吐吐地說出一些水果、焙烤食品和調味品的名稱,有時甚至會突然啞口無言。再比如列舉儘可能多的國家名稱。目前被聯合國承認的國家大約有200個,而且大部分都是你比較熟悉的,但是你會再次發現自己過早地結巴了。
但是,如果不讓你只列舉一種名稱,而是列舉食物或國家名稱呢?唯一的方法就是,先集中列舉食物名稱,一段時間之後想不出來了,再集中列舉國家名稱,若連國家名稱也想不出來了, 再回到食物—如此循環往復。這個任務本身很有趣,也許可以證明我們的記憶是井井有條的,即食物與食物互相連接,國家與國家互相連接。但是這種轉換策略也很有趣,因為它可以讓我們知道,對於那個我們暫時沒有列舉的範疇,我們的記憶可以一直搜索到多遠。
從思維循環的視角,我們根本不可能做到無意識地搜索心理檔案館,因為如果我們正在記憶中搜尋食物,那麼我們將無法做到同時搜索國家,反之亦然。而且,假如可以做到這一點,那麼我們列舉食物或國家名稱的速度應該比單獨列舉一種名稱的速度更快,即使快不了多少。
現在假設一下:當我們的有意識思維正在列舉食物時,無意識心理搜索正在後臺悄悄地把一系列國家名稱找出來,當我們開始列舉國家時就不需要再費力尋找了,因為無意識搜索已經把它們找好了,我們只需要快速地把它們「下載」下來即可。這導致的結果是:如果我們可以做到同時搜索食物或國家(即便一次只能報告一種結果),那麼同時列舉兩種範疇的速度應該大大高於只列舉一種範疇的速度。
可是不管使用什麼試驗刺激,我們都得了同樣的結果:我們在思考y時,不可能同時搜索x,在思考x時不可能同時搜索y。當搜索對象轉換時,對前一對象的搜索就戛然而止了。如果有無意識在後臺繼續工作,那麼當然有不少好處,但目前尚沒有證據支持這一點。這讓我們感到十分震驚,因為它本來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大顯身手。我們每天都有一堆任務要處理,而大腦卻只能交替處理,像聊天、讀報、制訂計劃以及思考複雜的哲學問題等行為,我們只能分開進行。如果我們既能一心一意地處理當前的事,又有後臺的無意識思維幫助解決其他事情,那該有多好啊!遺憾的是,當我們的有意識思維專注於問題A 時,對問題B、C、D 的「研究」就全部中斷了。
思路確實會偶然「從腦海裡冒出來」,如我們一直都想不起來的名字、本來已經忘記去做的事情,甚至還有那些讓我們糾結了很久的難題的線索。但這不是無意識在後臺運作的結果,它之所以能夠發生,是因為在我們重新思考那個問題時,一開始把我們困住的心理怪圈消失了。這樣我們就輕鬆地看見了之前一直躲開的答案,或者可以大致猜到解決之道藏在哪裡。
懷疑自己掌握了問題的答案不等於找到了答案,正因為兩者很難區分,所以人們過高估計了支持無意識心理過程的證據。當凱庫勒在夢中頓悟到苯的結構時,他只是在懷疑,唯有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嘗試才能最終確定下來。事實上,凱庫勒正是在細化了苯的結構並發現它確實奏效之後,才相信自己真的掌握了正確答案。所以說,不如把「靈感閃現」稱為「懷疑閃現」。懷疑被最終證明合理的情況很少見,但人們很容易就此認為,大腦在把答案「建議」給有意識思維之前就已經得到答案的完整版本,並仔細核實過所有細節了。如果真是這樣,那可能要花費無意識思維的不少工夫,但事實上,核實和分析都發生於瞬間的心理閃現之後,而非之前。
其實仔細想一下,這只是全局錯覺及其花招的又一個變體。正如我們有一種整個知覺世界被下載到思維中的錯覺(因為我們需要它時它就在那裡),我們也很容易以為問題的整個解決方案是被下載到思維中的(在靈感閃現的瞬間)。當「懷疑閃現」在之後被證明對解決問題很關鍵時,核實過程將變得非常容易。我們不管問什麼問題,好像都能輕而易舉地得到答案,而且那個智力難題的所有拼圖好像也都各歸其位了。不管無意識思維的神話多麼美好,也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天方夜譚。
思維是平的
作者:[英] 尼克·查特
譯者:楊旭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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