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句話說,「一切的偉大,均源於好奇。」
或許,好奇的偉大就在於對未知的不斷發問,未知轉化為有知,知識便這麼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無需形而上,無需虛無縹緲。
又或許,好奇的偉大還在於對已知的發問。已知轉化為無知,思維就這麼螺旋上升,認知與感知的邊界不間斷打破著、拓展著。
問,其實當它存在時,答案已悄悄降臨……
相比「問」,更多時候我們喜歡答案。
找了考卷的答案,就會有滿意的分數;找到了工作的答案,就會有事業的褒獎;找到了情感的答案,就會有日常的安心……答案是穩定的源泉,提問是不安的起點。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答案也變得索然無味,甚至捆綁了我們。看一本書,消化完提煉出來的乾貨,這本書就看飽了;看一部電影,5分鐘聽完精彩講解,這部電影就算看過了;寫一篇文章,戳中大眾痛點,總結出10萬+套路,這篇文章就算成功了。「答案」,來得越來越快,人卻越來越困惑了,人越困惑,就越想要找答案來填補恐懼,真是一個莫名的死循環。
這時,何不回到「問」本身,耐心覺察那恐懼的原點、情緒的前奏、好奇的伊始。
知,是在發問中一點一點生成的,靈動而鮮活。
咿咿呀呀剛學說話的孩童,好奇不知名的事物,對著父母發問,「這是什麼?」於是他學會了語言,認識了花鳥蟲草;有人仰望星空,發問宇宙的奧秘,於是有了天文學、物理學;有人好奇物種起源,發問人類的出現是不是偶然,於是有了生物學與哲學;有人好奇自身的感受,發問為什麼快樂不起來?於是有了心理學與倫理學……
然而,當好奇心退後時,人就開始懶惰了,知識成了固態標準,拿來即用。「問」被無情略過,知識淪為工具性的,有時時被淘汰的危險。
記得以前學校裡有位受人敬仰的老教授,師從皆是陳寅恪、劉文典等大家。這位老教授講課亦精彩絕倫,有學生建議他寫本書。他只是說,「我現在停不下來,因為我的思想還在奔流。」老先生七十多還帶學生,對他們說,「你們別看我七十歲,我的思想比二十歲的人還新呢。」
老教授到人生的最後也沒有寫一本書,他去世後把自己的書捐給了學校圖書館。那些書從東方到西方,從生物到文學,從天文到藝術……他的一生都在好奇之中,一生都在發問中,所學時時在更新,無法沉澱為一本書,但在講課中滿溢的思想花火,遠遠比書更精彩。
畢業之後,每每想起老教授的書,就不再懼怕「問題」了。發問,時時刻刻將狀態調試到好奇的狀態之下,新知不斷生成。人的高貴之處,不就是今日之我較之昨日之我有長進嗎?不就是思想在奔流嗎?
「問」歸還到自己,則是拓寬自身邊界的一種方式。
大思想家梁漱溟從未想過自己會走上做學問的道路,他只不過喜歡提問題,從十四歲開始問題佔據在他的心間,一個問題轉入另一個問題,不斷解答不斷又生出新的問題,解答不完欲罷不能,就一路走出了大學問。
霍金亦如此,就對宇宙的奧秘好奇,在他的腦海裡,一生都在宇宙中旅行,儘管他知道,這場旅行沒有終點。
梁漱溟
「問」交錯在自己之外,則是與他人在交換感知的邊界。
莊子與惠子的「「濠梁之辯」,在子非魚、子非我、我非子的提問中體察認知與審美的邊界,魚的快樂早已不是問題本身了。
」問「迴蕩在社會中,則是時代前行的能量。山本耀司說,「人類最根本的哀傷,便是忘記去懷疑生存的意義。」懷疑生存意義,簡直像給生活「找茬」。有人覺得當前生活過得不錯,為什麼還要去懷疑?有人覺得懷疑了也沒有答案,為什麼要陷入無盡的苦惱?問,尚未察覺;問,察覺卻已麻木。
前幾年有位藝術家持續性拍留守兒童與打工父母,中間用幾張火車票編織出「家」的形狀。其中不乏一些面帶笑容的孩子,我問這位藝術家,「如果他們感到快樂,你還要帶領他們發問父母、發問社會嗎?」這位藝術家很堅決,她說一定要發問。孩子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為什麼要讓父母缺席?為什麼不告訴他們生活有別處?為什麼要讓他們看到外面的世界後心理承受巨大的落差?
於這位藝術家而言,重要的也不是藝術,而是一種對原生家庭的反思、一種為千千萬萬相同經歷者的發聲、一種人道精神的傳達、一種能做多少做多少的篤定。
向承美 農民志 全家福 選作(來自藝術家自述:右邊的女人是我小學同學。她和老公都在工地上打工,住工棚。女兒一歲時,夫妻倆就出去打工了。回萬州要坐27個小時的火車,5年他們和女兒才見4面。)
向承美 農民志 全家福 選作(來自藝術家自述:這個孩子只有奶奶了,右邊是空白。他爸爸在工地上幹活時死了,媽媽離開再沒有回來。我問他幾年級,幾歲,任何問題他都不回答,後來他奶奶說,站起來給阿姨拍個照,他才終於拍了這個照片。)
問,是需要察覺的,更需要察覺後的不麻木。
它是對世界保持清醒的一種思考,指向著這個世界可以更好。
有人說,中國人一切都處於提問之中。
是的,我們見面打招呼的方式是」吃了嗎?」「你去哪兒?」逢年過節相互之間的關心亦是「你家今晚吃了寫什麼?」年輕一代總嫌這樣的話多餘,甚至是「刻意」。但如果把這些詢問,換做陳述句的「你好」,又或是點頭微笑,我們原有生活的熱氣騰騰就會冷卻很多。
問,無形成了一種情感串聯。
「問」的語氣是波浪狀的,節制而委婉,更富有想像空間與商量餘地,與東方文化深處的韻味悠長不謀而和。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問,既是怡然的自得,又是純淨的邀請;「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問,既是難以排遣的無奈,又是難以言喻的物是人非之感;「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的問,既是千古的喟嘆,又是率性的敬仰……古典文化中的問,真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我們在「問」中親密著彼此的關聯,也在「問」中表達著迂迴的情感伏線,是詩性的春花秋雨……
辛波斯卡的《萬物靜默如謎》裡有幾個迷人的短句:當我說「未來」這個詞,第一音發出即成過去。當我說「寂靜」這個詞,我打破了它。當我說「無」這個詞,我在無中生有。
「問」這個字遠遠比這些詞更迷人,當我試圖描述出它的形狀時,它早已在打破自己的形狀;當我試圖給它個答案時,它早已轉化成為另一個問題;當我還在為它煩惱時,它似乎又給我指出了一個方向……
問而學,有了學問與觀念。
問而答,有了文明與啟蒙。
問而思,有了回首與前行。
問而情,有了溫情與深情。
匆匆若旅,別太趕路,偶爾停下來,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