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3500多種藥物製劑品種中,專供兒童使用的僅有60多種,不足2%。
國際普遍採取的方法是在成人用藥中不斷補充兒童的用藥規範,由於難以開展臨床試驗,這些信息通常是患兒用健康甚至生命為代價換來的警示。
2015年六一國際兒童節前夕,何浩坐在自家的茶几前,用擺照片的方式介紹著自己的兒子凱凱。第一張是凱凱出生,7斤3兩;第二張是凱凱學走路,跌跌撞撞……最後一張是23個月的凱凱躺在手術室,等待法醫鑑定。
法醫認為這是非致死性的疾病,但就診六小時後,凱凱去世了。在此後的醫療糾紛中,一種藥物的名字「非那根」被反覆提及。患方和院方討論的焦點在於,對於兩歲以下的兒童,非那根究竟該絕對禁用,還是慎用?
非那根是一種常用於蕁麻疹、血管神經性水腫、過敏性鼻炎等過敏性疾病;防治暈動症、鎮靜、催眠、治療噁心、嘔吐及術後止痛,亦可作為全麻的輔助用藥。
在中山大學法醫鑑定中心出具的《鑑定意見書》中,凱凱的死因歸因為初期醫生診斷失誤、非那根的使用以及後期搶救不及時。藥品非那根的使用是否起到關鍵性作用?負責做鑑定的醫生劉豔偉稱:「不能排除非那根和被鑑定人呼吸驟停之間存在因果關係。」
在這起涉及嬰幼兒醫療糾紛的背後,是兒童用藥普遍困局。
兒童無藥可用是最突出的問題。公開數據顯示,我國現有兒童2.2億,佔全國總人口的16.6%,但在中國3500多種藥物製劑品種中,專供兒童使用的僅有60多種,不足2%。
其次是不得已使用成人藥之後造成的傷害。來自原衛生部藥品不良反應監測中心數據顯示,我國兒童用藥不良反應率是12.9%,新生兒高達24.4%,成人只有6.9%。據中國聾兒康復中心統計,我國7歲以下聾兒,超過30%是因藥物過量造成的毒副作用所致。
此外,由於用藥說明書描述含糊,兒科醫師只能憑藉臨床經驗用藥,將成人劑量進行調整,處方中經常出現「半片、1/4片」的用量描述,常常「靠手掰、用刀切」來掌握兒童用藥的適宜用量,帶來諸多不便。
2015年5月30日,國家衛生計生委兒童用藥專家委員會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在北京召開,該委員會將負責組織相關專家總結兒童臨床用藥經驗及安全用藥數據,形成行業共識,推動建立科學規範的兒童用藥指南等工作。
在付出了太多的藥物傷害和生命代價之後,這會是一份實實在在的兒童節禮物嗎?
「便宜、穩定的老藥」出事了
東莞市人民醫院提供給南方周末記者的《急診留觀護理單》顯示,凱凱於2013年5月14日凌晨3點20分被醫院接診。5點14分患者出現煩躁不安,難以配合輸液治療,醫生給予吸氧、心電監護、使用非那根針劑8毫克肌注等措施。5點35分呼吸驟停,9點22分宣告臨床死亡。
在後來的民事訴訟階段,廣東省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委託中山大學法醫鑑定中心對凱凱的死因進行了司法鑑定。
鑑定結果顯示,凱凱「符合在慢性扁桃體炎雙側扁桃體Ⅲ度腫大的基礎上,因急性支氣管炎致急性呼吸功能障礙死亡」。屍檢結果也證實,凱凱身體各項器官體徵正常,除了「雙側扁桃體高度腫大」。
負責做鑑定的法醫劉豔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不能排除非那根和被鑑定人呼吸驟停之間存在因果關係」,但誰也無法判斷其作用的大小。
除非凱凱死而復生,在不使用非那根的情況下觀察其病情發展,通過對照實驗得出結論。而這永遠不可能實現。
據劉豔偉介紹,非那根是常見的抗過敏藥,「正規的醫師都有開藥的資格」。
「這個藥從六七十年代國內就有了,國外使用更早。」海軍總醫院原藥劑科主任、國家原衛生部全國合理用藥監測系統專家孫忠實補充道。
在東莞市人民醫院的一間會議室裡,涉事醫生王梅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採訪。王梅始終低著頭,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在同事的眼中,她善良、怕惹事。凱凱的事情發生後,王梅瘦了十來斤。
王梅自2002年開始做兒科醫生,「從開始做醫生就接觸並使用非那根」。在王梅接觸到的用藥指南裡,「非那根對6個月以下的新生兒禁用」。
針對非那根對兒童的使用規定,家屬與院方給出了兩份不同的證據。
何浩拿出衛生部合理用藥專家委員會組織編寫的《中國醫師、藥師臨床用藥指南》,以及國家食藥總局網站轉載的美國FDA關於非那根使用的警示,兩份證據規定的核心詞彙是「2歲及以下兒童禁用」非那根,理由是「呼吸抑制」。
而東莞市人民醫院則給出了藥品說明書和《藥典》。其中同樣提到了非那根「有抑制呼吸中樞」的作用,只是核心詞彙是「慎用」,而非「禁用」。
不過,凱凱的不幸發生後,非那根這一「老藥」在當地醫學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
東莞市人民醫院醫務科負責人透露,在凱凱事件以後,醫院加強了非那根用藥的規範。「即使不提,全院也都知道了,現在有小孩要用非那根的話,醫生寧可不用。」
作為典型案例,凱凱事件已在全市醫療系統做過兩次匯報交流,「現在全市醫院都怕了」。
一些兒童家長也開始對非那根予以拒絕。
2015年5月,深圳家長楊佔青一歲多的兒子因患蕁麻疹,也被醫生開出非那根的處方。一向謹慎的楊習慣性上網查查有沒有不良反應,一下子就查到了凱凱的案例……在與醫生溝通、換藥未果後,楊佔青只能另想辦法。
FDA三次規範非那根
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下稱FDA)發言人埃裡克·J·帕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FDA的資料庫裡,曾分別在2002年、2004年和2009年對非那根的使用進行了規範。
其中尤以2004年最正式,FDA要求非那根生產商在標籤上加入「Black Box Warning(黑框提醒)」,警示2歲以下兒童禁用。埃裡克·J·帕鳳介紹,「黑框提醒」是FDA發出的最嚴重藥品警告。
1951年,非那根通過FDA藥品審批。此後,作為抗組胺劑、止吐劑和鎮靜劑應用於兒童。由於兒童使用非那根而引起呼吸抑制、過度鎮靜、興奮、幻覺和抽搐等嚴重,甚至危及生命的不良反應,陸續被報導。
1995年,American Academy of Pediatrics(美國兒科學會)對非那根與其他藥物一起使用的情況重新作出了評估,不鼓勵將其作為麻醉前用藥使用。
2002年,FDA第一次對非那根作出補充藥品標籤的要求,對象是非那根主要生產商—美國惠氏公司,要求其補充非那根說明書。
儘管補充了說明書,FDA仍不斷收到非那根造成幼兒呼吸抑制,甚至致死的報告。從1969年到2003年,FDA共收到不良報告125例,其中出生1.5個月—2歲的幼兒呼吸抑制報告佔22例,7例死亡。
在梳理了全部案例後,FDA於2004年要求在非那根的標籤上增加黑框警告。強調「2歲及以下兒童禁用,2歲以上兒童慎用」。
2009年,FDA再次發布信息,要求非那根注射液說明書再增加一黑框警告,強調該藥品的嚴重組織損傷風險。同時再次單獨列出強調「鑑於其呼吸抑制的致命風險,異丙嗪(即非那根,非那根為商業名)不得用於兩歲以下兒童」。這一信息被中國原國家藥監局網站轉載,放在2010年第1期「藥物警戒快訊」中。
埃裡克·J·帕鳳證實,非那根主要生產商美國惠氏公司後來停止生產該藥品,但未透露具體時間。2009年,輝瑞公司收購了惠氏。輝瑞公司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沒有再恢復對非那根的生產。
「現在非那根在美國已全面停產。」埃裡克·J·帕鳳補充道。
「利潤低、風險高,寧可不碰」
在兒童用藥的困境方面,非那根並不是孤例。
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藥品評價中心王春婷等人曾在《中國藥物警戒》發文指出,「90%的藥品沒有兒童專用劑型」。
「利潤低、風險高,藥企一般不願意生產兒童用藥。」國家衛計委兒童用藥專家委員會辦公室負責日常工作的範浩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以兒童藥常見的口服液為例,成人藥可以苦一點,但兒童藥太苦了小孩子不願意喝,藥企就必須在口味上下大功夫,「這個成本必然是要提高的」。
除此之外,兒童藥一般劑量少,包裝成本也遠高於成人藥。
但對藥廠來說,與成本高、利潤低比起來,讓他們更不願意生產兒童藥的原因在於「風險高」。
和田維吾爾藥業項目事業部總工程師龐恪堅對此深有體會,他所在的藥企,至今沒有兒童用藥產品。一般藥品研發後,需先在動物身上做試驗,隨後再在臨床上用人做試驗。在龐恪堅看來,兒童試藥「這塊是很脆弱的,誰也不敢碰。你怎麼去選擇你的試藥對象?」
兒童試藥在全世界都是不易解決的難題。埃裡克·J·帕鳳引述FDA兒科治療辦公室負責人戴安·墨菲的話,表達了美國同樣面臨的這一困局。「你必須要有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才能用兒童試藥,因為這不單單是科學,還涉及倫理問題。除此之外還要求藥企擁有特殊的設施、實驗室,以及員工需要知道如何和兒童及其父母打交道。」
在兒童用藥普遍較少的當下,普遍採取的方法是在成人用藥中不斷補充兒童的用藥規範,如同非那根的使用說明不斷被修正一樣。
「現在有一些廠家做的成人藥原來沒說是給兒童用,後來才說要拓展市場,說兒童是不是也可以用,然後再做一些數據,但是這個數據準不準確不好說。」龐恪堅介紹,「舉個例子吧,兒童不是說哪個年齡,而是年齡段。比如5到15歲,藥品說明書標註為成人的二分之一量。這裡的減半是沒有意義的,應該按照體表面積去計算。一個很重的5歲孩子和一個很輕的15歲孩子差異就很大,若使用一樣的藥量,用一個尺度去衡量,那是會出問題的」。
儘管龐恪堅看到了兒童用藥的龐大缺口,其手裡也有一個製劑品種想做兒童用藥這塊,但是想來想去,龐恪堅還是放棄了。「丟一點市場吧,還是保證安全。這裡面的問題不好解決,最好還是穩妥一點,保守一點」。
兒童吃藥,別再靠「掰」
龐恪堅聽說政府要扶持兒童用藥的生產,聽了很多年。範浩信也明白這一感受。「其實從2008年開始政府就在推動了」。
在持續了多年的「推動」後,兒童用藥終於有了大動作。2014年5月30日,國家衛生計生委、國家發展改革委、工業和信息化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國家食品藥品監管總局、國家中醫藥局六部委聯合頒發了《關於保障兒童用藥的若干意見》。其中明確指出建立兒童用藥「申報審評專門通道,鼓勵開展兒童用藥臨床試驗,對兒童用藥價格給予政策扶持」。
條款出臺後,因涉及六個部委的溝通,落實成了問題。今年3月12日,衛計委再發文,決定組建國家衛生計生委兒童用藥專家委員會,專門落實以上意見。專家委員會從全國各大醫院遴選兒科、藥學的專家59人(現為58人,後一人退出)組成。
成立兩月餘,有些工作已經開展。範浩信介紹稱,以往臨床用在兒童身上的藥品,其療效和不良反應都是各家醫院自己積累。現在他們會把所有數據集中起來,做一個兒童用藥安全有效類清單,以後作為臨床醫生使用的參考。
有些工作已放在計劃裡。比如兒童用藥審批專門通道。「不是綠色通道,綠色通道是暫時的,專門通道只針對兒童用藥的審批。以往藥品要想通過審批需要等兩三年,專門通道將大大縮短等待的時間。」範浩信說。
對藥廠也會有專門的鼓勵政策。運用科技基金對口扶持;推動口碑好的兒童用藥進入醫保名單,通過經濟利益促使藥企向兒童用藥市場傾斜。
從事多年兒童用藥推動工作的範浩信期待,兒童吃藥不再靠「掰」。
凱凱的爸爸何浩抱有同樣的期待。凱凱的事情發生後,他幾乎成了研究非那根的專家。如果孩子的生命換成砝碼,何浩希望能加速兒童用藥規範天平的傾斜。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凱凱、何浩、王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