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美國ABC娛樂總載唐戈宣布第15季電視連續劇《實習醫生格雷》(Grey’s Anatomy)將於5月17日開播。自2005年首播至今,這部醫學生必追的連續劇已成為美國電視劇史最長的一部醫學連續劇。當年,此劇剛進入中國市場時,譯者以劇中主人公「實習醫生格雷」的姓名及其經歷作為譯名,然而故事才講述到一半,格雷就成了資深住院醫生,《實習醫生格雷》之稱就顯得名不符實了,劇情的發展超出了譯者的想像。其實,美劇以Grey’s Anatomy命名是別有深意的,它取自於西方一部經典的解剖學教科書——《格氏解剖學》(Gray’s Anatomy),兩者僅一字母之差,但作為主人公的Grey(圖1)和Gray卻差之千裡百年,前者是一位執著敬業卻優柔寡斷的70後美女實習生,後者卻是一位生活在160年前英國的男性外科醫生,英國皇家外科學會會員。《實習醫生格雷》通過電視和網絡媒體獵獲全球觀眾的眼淚,《格氏解剖學》卻深藏在歐美各大醫學院圖館的古籍庫中,唯有醫學生和解剖學教授學者才會接觸。然而,這部看似高深小眾的專業教科書,160年間修訂41版,是醫學英文世界至今仍在使用的教科書,其影響範圍之大、閱讀人群之多與《實習醫生格雷》難分伯仲,普利茲小說獎《阿羅史密斯》中說醫生一生有三本書「《聖經》、莎士比亞和《格氏解剖學》。」美國編劇將一部講述醫院和醫學生的故事電視劇取名為《實習醫生格雷》,無疑是在向這部醫學界的聖經致敬。
164年前,歐洲流行可隨身攜帶解剖學書,這種口袋式書開本小、文字排版密集,圖譜小到辯不清楚,這種書在教學與臨床中極不實用。英國倫敦聖·喬治醫院外科醫生亨利·格雷(Henry Gray)想重寫一部解剖教科書,他說服同院醫生亨利·卡特(Henry Carter)合作編撰一部可以指導學生學習外科和臨床手術的解剖學書,格雷負責文字,卡特繪製人體圖譜。兩位不滿30歲的青年外科醫生花了4年時間編制800頁大開本的《人體解剖學——描述與外科解剖學》,書中配有圖譜395幅,1858年在倫敦出版。因精製準確的人體圖譜、適宜的文字排版,首印2000冊書即刻告罄。此書很快傳到美國,費城的一家出版商發現其中商機,購下其美國版權,並請編者根據美語習慣,略作文字修改,於1859年出版。之後該書就分為英、美兩套版本。1860年英國第二版面市,再次被搶購一空。
1861年已接種過牛痘的格雷在照顧生天花的外甥時受到感染,突然去世。此時卡特已遠赴東方,在印度東印度公司工作。在兩位原作者缺席的情況下,出版商邀請原書的校對——聖·喬治醫院的另一位外科醫生霍爾莫斯接續修訂工作,1864年第三版出版。自此,《人體解剖學》在歐美兩地每隔三四年就再版一次,初期是美版跟隨英版修改,二十世紀後,編修的主權就由英國移到美國。一百餘年內,歷經不同主編,但他們始終堅守一個原則,不斷更新醫學知識和添加解剖學發展新成果,比如,在1880年將組織學單列一章,1887年改為彩版,1897年胚胎學獨立成章,1909年加入應用解剖學內容等。作為英文世界最主要的解剖學教科書,業界簡稱其為《格氏解剖學》,1937年第27版發行時,人們為了紀念格雷的貢獻,正式更名為《格氏解剖學》(Gray’s Anatomy)。這部對世界解剖學、外科學有極其重要影響的經典教科書,即便是在兩次世界大戰時期都未曾停止更新。
在《格氏解剖學》出版史上,1973年第35版最為重要,它在兩方面作了調整,一是大刀闊斧地修改了原有的結構和圖譜;二是修訂了編書的宗旨,明確反對20世紀醫學中出現的學科專業化、局限化的趨勢,而是主張整合現有的知識,重建醫學知識的複雜性。然而,最根本的改變是《格氏解剖學》的修編團隊,由是最初的兩人、數人發展至數十人,成員涉及到世界各大醫院和學校的解剖學專家,《格氏解剖學》的修訂工作成為世界解剖學家的全球合作工程。2000年後,美國著名解剖學家蘇珊任主編,她率領的國際團隊人數已超百人,2008年集體編輯修訂的第40版在歐美兩地隆重推出,以此紀念《格氏解剖學》出版150周年。新編解剖學書不僅增添諸多新的知識和圖譜,將細胞生物學、分子遺傳學、生物信息學、影像解剖學等新學科納入其中,更是一改傳統的印刷方式,隨書附贈3D解剖圖譜光碟一張,立體形象動態地演示人體的構造,闡釋生命。
但《格雷解剖學》實在太厚了,歐美各大醫學院不再將其作為教科書使用,改列為教學參考書供醫學生閱讀。在哈佛、耶魯、約翰·霍布金斯等各大學醫學院的圖書館內,都可以找到整整一書架不同年代版本的《格氏解剖學》,通常是1985年第30版之後的版本,之前的版本都收入圖書館古籍庫了。為了方便學生閱讀,出版社還專門編輯了600頁的教學簡讀本(Gray’s Anatomy for Student),如今在APP上還可下載Grays Anatomy Student Edition for iPad。
「解剖學是通往醫學聖殿的基石」,這是古希臘醫生希波克拉底的名言,每位進入醫學殿堂的學生都是從這個基點開始學起。但在十九世紀之前,對於醫學與身體的認知,中國醫生卻有著不同的見解,依照中國傳統的觀察方式、經學思想和醫學理論,醫生並不需要通過解剖人體來武裝自己的醫學知識,指導臨床救治。中國醫生了解與接受解剖學知識與《格氏解剖學》的中文翻譯歷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而中國解剖學科成長發展的每一步都烙下了它的印記。
1879年,福州聖教醫院的美國醫生柯為良將希波克拉底的原文解釋為解剖學「實為部位之大成、為醫學之根本,俾學醫者由此入門,明部位而究病源。」柯為良以其在華行醫多年的經驗,以為向中國學生傳授西方醫學,要從解剖學教起。當時,在中國的教會醫院普遍使用1850年出版的英國醫生合信所譯的《全體新論》,但這部混雜了解剖學、生理學、治療學和宗教思想的教材已不適用於逐步專業化的教學要求。柯為良決定重譯解剖學,他以《格氏解剖學》為主要底本,意譯了其中部分內容,取名《全體闡微》,1881年在上海出版,同時被在華基督教教科書協會(益智書會)和博醫會指定為教會醫學校和醫院教科書,此時距《格氏解剖學》在歐洲出版僅二十年。
當柯為良在福州奮筆譯書時,遠在京同文館內有位英國醫生正在教中國學生解剖與生理學,他花了五年時間譯出整部《格氏解剖學》。同文館是清政府官辦學堂,資源豐富,經費充足,先後請來諸多朝廷大官為之作序,其中最有名的是慈嘉身邊的紅人榮祿,大學士董恂題寫了書名《全體通考》,1885年同文館出聚珍版,是為中國官方第一部解剖學教科書,譯者德貞。《全體通考》印刷考究,紙張高級,正文十四冊,圖二冊,計十六冊。對照格雷原著,其中兩書的圖譜,除《全體通考》以中文標註體骼名稱,其它幾無絲毫差別,亦可見當年印刷製作的精美程度。只是精美一定是與昂貴連在一起的,十六冊《全體通考》因銷價過高而無人問津,另一方面,同文館只是一所語言學校,醫學更非必修課,官方教科書竟然沒有讀者。結果,這部精心譯製的《全體通考》在醫學教學領域和圖書市場完全不敵簡裝的《全體闡微》,很少有醫學生知道曾經中國有過這樣一部精製的譯著。
《全體闡微》能成為中國醫學校解剖教學的標杆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柯為良在翻譯《格氏解剖學》時,編制了一個解剖學中英文名詞對照表,附在《全體闡微》書後,此時正值在華傳教士考慮如何在全國推廣學術譯名統一的問題,柯為良的解剖學名詞表提供了一個解決的樣版。於是《全體闡微》的解剖學名詞表率先成為益智書會和博醫會確定的名詞標準,大凡有解剖學譯著出版,譯名必須以該表為準備,否則不予出版。1889年《全體闡微》第二版面市,扉頁印上了「Gray’s Anatomy」,1898年《全體闡微》出第三版。柯為良的人生和格雷的經歷有著驚人相似之處,他在完成翻譯稿後突然因病去世,未再看見之後以他名義出版的每一部修定版。柯為良去世後,由他的繼任者惠亨通修訂《全體闡微》,第二、三版較第一版有重大改動,其主要部分都是由惠醫生重譯,每版的後附之名詞表亦在不斷擴充修訂。二十世紀之後,國人所辦西醫學堂普遍設解剖學課,1907年天津軍醫學堂選用《全體闡微》為教材,規定為學生考試必考之書。1904年惠亨通將自己的譯本更名為《體學新編》,重新出版,1912年再版,但影響甚微。只有臺灣日據時代的總督府醫學校選該書為教材。
儘管柯為良所編之解剖學名詞表被指定為術語標準,但醫學界還是有不同的看法,久居北京的德貞就不同意柯為良的許多譯法,甚至質疑柯為良的福州口音如何能成為全國的標準。二十世紀初,日本的譯名開始向國內滲透,中國學者認為英美人士生造的許多解剖學詞不如日本名詞適用貼切,比如傳教士譯「nerve」為「腦氣筋」,而日語譯為「神經」,又如,傳教士譯「vein」為「迴管」,日本人則譯為「靜脈」。傳教士譯名受到中國西醫生的詬病,特別是從日本歸來的留學生傾向選日譯辭以取代西譯辭,結果迫使博醫會拋棄《全體闡微》的話語休系,創建新的術語以適應時代的需求。
1922年濟南共合醫道學堂醫生施爾德以美國1918年第20版的《格氏解剖學》為底本,在中國學者陳佐庭的輔助下重譯,「書中所用名詞悉遵科學名詞審查委員會,根據巴賽爾萬國解剖學會議本所定。」譯本定名為《格雷系統氏解剖學》,卷末有英漢文對照索引,第一次印刷100本。終於,中譯本與原書的名稱完全統一了,內容與節奏也逐步與歐美解剖學界研究進度同步。1929年齊魯大學醫學部應樂仁根據美國1926年第23版重譯,修改全書三分之二,擴充內容,增添胚胎學,增加圖譜至648幅,更名《格氏系統解剖學》,明確表示全面放棄博醫會早期創造的術語,1932年再版。此後國內醫學院校均採納其為解剖學教材。當時,大學教授以授《格氏系統解剖學》為傲,唯格氏是從,甚至有學生批評老師,只會捧著本《格氏解剖學》讀,而不會指導學生動手,儼然是中世紀解剖學家的風格。
三十年代,《格氏系統解剖學》的影響之大還波及到中醫界,被中醫生引為中醫身體知識修訂之依據,以求通古今中西。在民國中醫文獻學家黃竹齋撰寫的「國醫大學等給年限資格科目教材標準草案」中提到:「近世西洋科學,崇尚實驗,於此學多所發明,其精詳處,為古人所不及。惟所譯諸書名稱,每多隨意杜撰,能適合國醫應用者殊未嘗觀,當取博醫會所譯之《格氏系統解剖學》,以《靈樞》《素問》《難經》《類經圖翼》,以及《洗冤錄》《釋骨》諸書為根據,改正其骨骼,筋肉、經絡、組織、器官之名稱。中西合纂,古今相參,俾成適於國醫應用之教本。 」
1945年左右,《格氏系統解剖學》進入解放軍醫療教育體系。1945年新四軍軍醫學校也稱華中軍醫學校,是中共中央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創辦的,通過地下黨或商人從國民黨統治區買來《格氏解剖學》,供醫學學校學生學習。1945年到1956年原屬華東軍區的醫務出版社、西北軍區衛生部、華北軍區後勤部、人民軍醫社西南分社、東北人民政府衛生部教育和瀋陽市醫師業餘進修學校等重印了博醫會所譯之《格氏系統解剖學》,各類版本超過十餘種。之後《格氏解剖學》的中譯本就與世界脫節了。但是英文版或博醫會版的《格氏系解剖學》依然是國內大學教育的必讀參考書,中國工程院資深院士、南方醫科大學著名解剖學家鍾世鎮說:「我們這一批年齡較高的解剖學者,在奠定專業基本功的階段,都曾經學習過Gray’s Anatomy」。1999第根據英文第38版所譯之中文《格氏解剖學》由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使中文版《格氏解剖學》再次回歸到國際解剖學軌道。2008年北京大學翻譯的《格氏解剖學》第39版,列入「國家十一五重點圖書」。期間《格氏解剖學》教學版、《格氏解剖學教學》雙語版、《格氏解剖學基礎教程》等各種相關的版本在2003年到2016年陸續推出,使學生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接觸《格氏解剖學》,學習其所蘊含解剖學知識和最新醫學信息。國內解剖學界自編的解剖學教材,基本以Gray’s Anatomy為素材,參考不斷修訂的英文版,隨時更新知識。
2015年英文第41版在全球推出,蘇珊領導的國際團隊用8年時間修定的新版,將各種新型技術成果滲透到書中的每個章節,CT、核磁共振等影像技術的使用,能更全面、直觀、清晰地探索人體的結構與功能,拓寬了解剖學的理論內涵和就用範疇。同年,在山東科學技術出版社的鼎力支持下,中國南方醫科大學丁自海教授與山東醫科大學劉樹偉教授領銜組建中國學術團隊,僅用一年時間將最新的《格氏解剖學》譯成中文,2017年面市。
歷時160年、41次印刷、永遠在更新的《格氏解剖學》,其強大的生命力已成為醫學出版史上的一個「奇蹟」。它聚集了全球數百位解剖學家的集體智慧,印照了西方解剖學史和解剖學教育史的發展與變革,見證了人類探索身體與生命永無止境的努力。西方學者評論到:「最新版(2015)的第41版《格氏解剖學》是醫學知識探索途徑中的一面鏡子……《格氏解剖學》的價值不僅體現在其實踐、知識和教育的領域,而且會讓你掌握一段醫學的歷史。」這段話同樣適用於《格氏解剖學》中文化的歷程,自1881年《全體闡微》翻譯到2017年第41版《格氏解剖學》的出版,130年間中國醫學界經歷了從傳統身體認知向科學身體觀的轉型,最終創建中文解剖學教學體系。在人體知識的探索徵途上,《格氏解剖學》始終與中國解剖學家相伴前行。(高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