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有了,但你不要跟別人說,他們說懷孕前三個月告訴別人的話,很容易流產,這可不是迷信,而是有科學依據的哦,所以這事我只跟你說,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這是離別多年之後,質子對我說的最漫長的一句話,而且是一口氣說完的。她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在我們之間斬斷了某種可以繼續的可能性。她用這一句長長的顯得有些孕傻和稚氣的話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了,而且有了身孕,我們只能是失散多年久別重逢的親兄妹,不可能是其他別的關係。
我現在終於可以告訴你,不是因為質子已經過了三個月的懷孕期,而是因為質子已經死了,死於流產。
那個時候,他們都叫我電子,因為那時的我整天圍著質子轉悠。
質子吸引電子,那是自然法則,宇宙定律。
那會兒正值高三,眼前是堆積如山的試卷和日益增長的厭倦。我想,就當坐一年牢,熬過去,就再也不用考試,不用背書,不用......直到質子從天而降,準確的說是從上一屆降下來,復讀到我們班。後來我才知道,因為高考那天質子撿到一本《達文西密碼》,看了幾頁便一發不可收拾,於是一夜未眠把它讀完。到了第二天的最後一門英語考試,質子直接在考場上睡著了。即便是這樣,以質子當時的成績,依然可以夠著二本線。但她選擇了復讀,感謝老天!
那時質子就坐在我的前桌,每次作業發下來,考卷往下傳的時候 ,都會看到質子回眸一笑,像一道陽光灑進我心裡陰暗的每個角落。
有一次,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傳下來的作業本裡夾著一本筆記。我偷偷拿起來看,竟然是一部質子自己寫的小說,小說裡的人物全是《紅樓夢》裡的寶玉,黛玉。後來我才知道這叫同人小說。當時,一直勵志要成為科學家的我,是不屑讀小說的。所以對《紅樓夢》的了解也僅限於語文課本上的節選和一些考試必備的文學常識,什麼作者曹雪芹十年寒窗苦寫啦,高鶚狗尾續貂之類的。
當時我因為成績好,經常性的考年級第一,班主任給了特權,允許我回家吃午飯,午休完了再回學校。而其他同學就只能在教室裡趴在課桌上小憩,流一肘子的口水。那時百家講壇正大火,劉心武在上面揭秘紅樓夢,大講秦可卿和她公公如何爬灰。我就犧牲午睡的時間,一邊讀原著,一邊聽講,像那種二十一天的英語速成班一樣,硬是把自己整成了半吊子紅學家。
我把從劉心武那偷聽來的,還有自己添油加醋一番的,一鍋亂燉,全端給質子,果然深得她心。一到晨間操的時候,她就拉著我邊舒展運動,邊講
秦可卿到底是如何爬灰,鳳姐到底和寶玉有沒有一腿。
那時我們幾乎天天一起回家,因為沒有手機,無法約好早上一起上學。我也會在清晨寒冷的十字街頭假裝找不到北,期待能和質子偶遇 。為了不引起同學間的流言蜚語,晚自習結束,質子都從教室前門出,我隔個半分鐘,往後門走,在走廊盡頭恰好巧遇。質子就假裝有道數學題不懂想請教我。其他同學就「電子電子,我也想請教你一下」地起起鬨來。我臉不紅心不跳,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作為年級第一的我,被如此搭訕求教,實屬自然嘛。
沒想到多年以後,見到質子,她帶了一本吉米多維奇微積分習題集,說是她們出版社剛出的最新版,要向我請教。我說我不是早已棄理從文,現在怕是題目都看不懂啦!
我問其近況,她跟我說了開頭的那段話。於是很多話便
像四輪汽車,死死堵在晚高峰的路上。質子說她其實一直有關注我的公眾號,跟著我的圖片和文字也仿佛真的飛到了世界各地。
「你畢竟也算小有名氣,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嘛!」我沒有問質子為什麼沒有順理成章地在金融行業掙大錢,反而去了出版社這種夕陽產業。也沒問她婚後生活是否幸福,老公是否愛他。看她還是當初那個調皮可愛的模樣,想必答案是肯定的。質子也沒有問我當初為何不辭而別,想必這也是我們心有靈犀,能跨越十年荒蕪,立即重拾友誼的原因吧。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過往,過往的人事雲煙。除此之外我們還能聊什麼呢?我們沒有現在,也不會有將來。在H城的夜裡道別,似乎就像是十多年前從學校回家的十字路口,我往東,她往西,各自回家,只是這次我回的是酒店。和質子握手告別時的餘溫還在手上,久久不能散去,我也久久無法入睡,便拿出手機,詢問質子能否允許我把我們以前的事寫出來。作為一個棄理從文的野路子作家,說實在的,我已經很久沒有寫作的衝動了。
嗯,超級好。。。感覺讀完就看到了質子的一生,從來沒有過如此深刻的情感,如此洶湧澎湃卻又不可言表。。。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住了我的靈魂。而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我是否相信人類是有靈魂的。。。而在此之後,如果就此失去靈魂,我也覺得此生看過這篇小說就已經無憾了。
質子總喜歡這樣,愛搞怪,大概這就是我對她無法忘懷的原因之一吧。
後來的事情也水到渠成,在我們互相切磋和幫助下,本來大概率能考上北大的我,順利地和質子一起考上了Z大。填志願的那天,我看著質子的原名,才突然想起要問她,為什麼會有「質子」這樣奇怪的綽號呢。
質子說那是初中的事了。有一次語文課上,老師讓大家起來念詩經,輪到我的時候,剛好是那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知道我們南方人前後鼻音不分,平翹舌音也不分的嘛。我就念成了「zhi zhi zhi 手,與 zhi 偕 老」 ,引來哄堂大笑。課後大家都在我面前「zhi zhi zhi shou」 ,久而久之我就成了「質子」。
那時還沒有夸克,質子是年少的我們所知道的關於這個宇宙最基本的東西。人們把它附著在一個人身上,以便更好地理解與記憶。
質子報考了Z大經濟系,我如願以償地讀了物理。我給質子講解微積分,線性代數,她給我講那什均衡,囚徒困境。我們是那麼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以至於忘了我們應該有更適宜的關係,那就是愛情。
那時我知道我的數學天賦已經不足以支撐我成為愛因斯坦那樣的人物,做出劃時代的貢獻,破解宇宙最終的謎題。我還是順利畢了業,但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畢業後,我在學校旁邊租了一個單間,而質子選擇繼續讀研。
我那時的興趣已經開始轉向文學,整天讀著海子北島,抱著馬爾克斯博爾赫斯。我想經歷一種文學的人生,於是想學著北島那樣,去工地背水泥,去餐館刷盤子,去大街上發傳單,恨不得有年久失修的小學同學找我去加入傳銷組織,反正能增加生活閱歷而且順便能養活肉身的事我都願意去幹,而且還能忘記自己名校畢業的現實與束縛。
就這麼折騰了一年多,突然有一天質子來找我,說要趕畢業論文,恐怕得通宵熬夜。寢室裡室友在怕打擾人家,也不知道可以去哪裡。我說你來我這吧,雖然不寬敞,但是有書桌有檯燈,還有我——可以幫你出出主意。
那天我從工地上早早回來,洗了個熱水澡,把出租房整理出了婚房的感覺。一盞微小的檯燈下,我幫質子查閱資料。深夜,質子說肚子餓了,我就出門買一碗沙縣小餛飩。可能是肉餡過期變質了吧,吃完,質子就感到胃疼。我也沒有備用藥,只能抱著她,幫她輕揉肚皮。後來不知道幾點睡著的,醒來的時候,我摟著質子躺在床上,陽光從窗外伸進雙手,一起摟著我們。按現在流行的說法,我們當時應該算是約了一個「素炮」。
那天下午,我送質子回宿舍,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的時候,瞥見路邊多了一塊巨大的分貝儀,似乎是新裝的,大概為了檢測環境噪音吧。質子突然起念,說不如我們來比賽誰的分貝高好啦。輸的人要送贏的一份禮物喔。
作為當時還是直男的我,當然輕鬆贏得了比賽。質子送了我一本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甚至都不用看內容,書名一下子就勾住了我的魂兒。我決定要遠走他鄉,去流浪,去過另一種生活。這本書之於我,就如同那本《達文西密碼》之於質子,都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當時剛好有一個小學同學通過人人網找到我,說在北海有個很好的機會問我去不去。我查了查地圖,在大陸的最南端,邁一步腳就是越南。完全符合我對「生活在別處」的想像。
我是在質子研究生畢業典禮那天走的,我遠遠地看著她們嬉笑,打鬧,把碩士帽高高拋起,看著青春洋溢在她的臉上,卻從我的指間悄悄溜走。一輛寶馬從身邊開過,水坑裡的汙水濺了我一身,我沒有生氣。我想起有一次我和質子走在偌大的校園,她走在前頭,我跟在身後。她忽然站住,喊我過去。我以為是什麼重要的事情,結果她猛一跺腳,汙泥濺了我一身。
我是準備到了北海再打電話跟質子說的。我想你們也猜到了,北海是南派傳銷的大本營。我那個想要深刻闖入生活的願望竟然以這種方式如願以償。我當然也經歷了從反抗到屈服,再到裝瘋賣傻,最後逃出來,逃到了越南,
和所有犯了事的大佬一樣,躲進東南亞的崇山峻岭。
直到多年以後,一個朋友拉的群裡,我是所謂的旅行作家,她是出版社的編輯。我們事務性地約稿,加了好友,看了朋友圈,我才發現我們早是舊相識。
有一天我在家裡悶頭寫作,接到質子的電話,是她老公打來的,說質子現在在醫院,希望見我一面。我想像著車禍和各種意外,我一個月前還剛見過她,健康如初生的牛犢,我想不可能是韓劇裡那種狗血的絕症橋段,不會的。
趕到醫院的時候,質子已經躺進手術室了。我和她老公一起被擋在門外,尷尬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像兩棵沉默的棗樹。我在腦中拼命地想,
一棵棗樹到底應該坐成什麼樣。
我說你知道嗎,科學家剛剛證實,質子是會衰變的,它的衰變周期是300 億年,是宇宙年齡的兩倍還多。
我的意思是,放心吧,
質子的壽命比宇宙還長。科學證明的。
門開了,醫生出來,我們進去。按道理,流產只是一個普通的小手術,可是不知怎的,質子面如死灰,好像去了一趟死亡之地,又倉皇逃離。
不不,都是我不好,我天天加班,讓你一個人在家去換燈泡,結果......她老公搶先握住了質子的左手。我不知道此時如果繞到病床那邊去,握住她的右手,合不合適。
你不會死的,即便宇宙死了,你都不會死。她老公把那個科學發現跟質子說了。
但是我看到質子明顯地暗淡下去了,像一顆銀白色的金屬顆粒鈉暴露在空氣中,逐漸變暗,潮解成液體,又結塊,最後化成一攤粉末。質子身上那種靈氣仿佛隨著那還尚未成形的胎兒,從她身上剝離下來,消失不見了。
美國五星上將麥克阿瑟在被解職並返回美國後發表的告別演說中,說出了那句名言,「
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如果有機會,在想像中面對蜂擁而至的各路媒體,記者抑或狗仔,我會拿起話筒,清一清嗓子,輕聲宣布:「
質子沒死,只是永遠地衰變了。」
越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看見不遠處立著一個高大的牌子,上面隨時跳動著變動的數字。我想起那天下午的分貝儀。那個下午,我和質子在分貝儀下瘋狂地吶喊,一比高下。我想如果那天我故意輸給質子,她就不會送給我那本《生活在別處》,我就不會鬼迷心竅想要去遠方,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的事情了?
唯一的問題是,如果我輸了,我該送她什麼呢?我能送的,大概只有我自己了吧。
後記:能看到這裡的應該都是真愛了吧。這篇小說的緣起,是因為開頭那句話,是我一個真實的朋友跟我說的,我不能說出她的名字,或許迷信真的有科學道理呢。因為那個開頭,我開始構思整個小說,我想起質子這個名字,想起所有過往我愛過的女孩,我想把她們的特質都融進這一個人物之中。我是帶著無限的愛意和留戀來寫這個人物的,可能由於篇幅的問題,還是過於倉促,以至於有些煽情略顯尷尬,有些橋段略顯老套。抽絲剝繭,其實這是一個很俗套的校園愛情加韓劇狗血的故事,但大部分都是我生命中真實的體驗,如果有一點點打動你,那我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