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攝
在作品裡,大多數劇作家都想營造活生生的角色,還想引導觀眾入戲,和角色一起喜怒哀樂。
欣賞作品時,偶爾會發生特殊情況。
多年前,我在電視臺工作的時候,接到一個年輕人的電話。他迷上了一部電視劇中的角色,迷戀之深,不能自拔,幾次電話打來,非要去找那個角色不可。他迷上的不是扮演角色的演員,而是那個角色本身。再往前看,據說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某劇團演戲給軍人看,演到一個惡霸囂張跋扈的一幕,有個軍官氣憤至極,拔出手槍,差點射殺了那個扮演惡霸的演員。
在作品裡,大多數劇作家都想營造活生生的角色,還想引導觀眾入戲,和角色一起喜怒哀樂。我沒見到作者走出來提醒觀眾,你們是在看戲呢,不要太衝動了。情節小說、敘事散文、紀實文學差不多也是這樣,大都希望讀者投入其中。當年歌德寫了《少年維特之煩惱》,許多失戀的青年人仿照維特的方式自殺,是人們熟知的例子。
適當投入就很好,要拉開一點距離。
寫在兩千多年前的《左傳》,這部中國最早的敘事散文代表作之一,喜歡以「君子曰」的方式,插入自己的評價,隔斷一個個段落之間的敘事。
然後是司馬遷,直接用「太史公曰」打斷敘事,有時在一個完整敘事的結尾,有時在開篇,有時在中間的位置。這位善於靈活敘事的太史公,就是司馬遷本人。「太史公曰」就比如現代小說裡忽然跳出「史鐵生說」「莫言說」或者「馬原說」一樣,告訴你現在讀的是誰寫的作品,讓你用看小說的方式看小說。
在司馬遷的《屈原列傳》中,記敘屈原死了以後,楚國有宋玉等人都愛好文學,善於作賦被人稱讚。但他們都效法屈原委婉含蓄的一面,始終不敢直言進諫。在那以後,楚國一天天削弱,幾十年後終於被秦國滅掉。然後司馬遷就直接站出來說:我讀《離騷》《天問》等作品,為他的志向不能實現而悲傷,在屈原自沉的地方流下眼淚,追懷他的為人。
馮夢龍的《初刻拍案驚奇》裡,作者也會直接與讀者對話:「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懶惰之人,也就是命中該賤。」
曹雪芹的《紅樓夢》第一章裡寫道:「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諳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這裡的看官、閱者,都是對讀者的稱呼。
這個傳統幾乎無人繼承,幾乎被人忽略。前些年的馬原用這方式寫小說,讓人大吃一驚: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現在來看馬原的《虛構》。這篇小說的開端,讀過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記住一些。
「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麼一點聳人聽聞。我用漢語講故事;漢字據說是所有語言中最難接近語言本身的文字,我為我用漢字寫作而得意。全世界的好作家都做不到這一點,只有我是個例外。……我其實與別的作家沒有本質不同,我也需要像別的作家一樣去觀察點什麼,然後藉助這些觀察結果去杜撰。天馬行空,前提總得有馬有天空。」
接下來的馬原,講述了自己的寫作經歷,包括他如何杜撰了瑪曲村和《虛構》這篇小說。
「毫無疑問,我只是要藉助這個住滿病人的小村莊做背景。我需要使用這七天時間裡得到的觀察結果,然後我再去編排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我敢斷言,許多苦於找不到突破性題材的作家(包括那些想當作家的人)肯定會因此羨慕我的好運氣。這篇小說的讀者中間有這樣的人嗎?請來信告訴我。我就叫馬原,真名。我用過筆名,這篇東西不用。」
第二個章節才開始講西藏故事。
小說中的馬原去了與世隔絕的麻風病區,與病區村民朝夕相處七個日夜,碰到了不可思議的一些人和事。一方面,他追求細節,在敘事當中突出故事的真實性,極力要讀者相信他,跟著他的視線走;另一方面,他大膽地將作者的創作過程記錄在小說中,不止一次告訴讀者,你們讀到的是馬原在小說裡的虛構。
在第19個章節,也就是小說的倒數第3個章節,馬原用了整個章節與讀者對話:
「讀者朋友,在講完這個悲慘故事之前,我得說下面的結尾是杜撰的。我像許多講故事的人一樣,生怕你們中間一些人認真;因為我住在安定醫院是暫時的,我總要出來,回到你們中間。我個子高大,滿臉鬍鬚,我是個有名有姓的男性公民,說不定你們中的好多人會在人群中認出我。我不希望那些認真的人看了故事,就說我與麻風病患者有染,把我當成妖魔鬼怪。我更怕的是所有公共場所對我關閉,甚至因此把我送到一個類似瑪曲村的地方隔離起來。所以有了下面的結尾。」
這裡我想插幾句。馬原說自己是個職業小說讀家,讀到的世界名著之多難以想像,所以他才有寫小說時天馬行空的資本。他說,天馬行空,前提總得有馬有天空。接下來他說到的,應該是寫這篇《虛構》的真實的起點,也是這篇小說的馬和天空。
「不久前我又去藏東南,當時春風正勁。雅魯藏布江穩穩地東流,江水澄碧,幾隻白色的高原湖鷗在水面漂亮地掠飛。我身後是高拔的大山,身邊是牧羊的藏族小姑娘,我沉醉在她的牧歌裡。我和大山之間有一種默契,隔著一望十幾裡的礫石灘我們無言無聲地交談。
我坐車返回拉薩。開車的司機是個朋友,他說他跑遍了全藏。有一段時間他不愛說話,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剛才經過的地方向北走十裡是麻風病村。他還說,他曾經在這裡搭過一個病人,是個胖墩墩的女人,還抱著孩子。
這些事都讓我碰上了,該著我當作家。誰碰上是誰的運氣。我得說我運氣不錯。
……下面我還得把這個杜撰的結尾給你們。說一句悄悄話,我的全部悲哀和全部得意都在這一點上。」
現在我們進入寫作練習。
一、提出疑問,加深理解。
從你讀過的小說中,找到作者與讀者直接交流的部分。
比如,在《刀鋒》的開頭毛姆寫道:「我以往寫小說,在動筆之時,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疑慮。我之所以把這本書叫小說,是因為它並沒有別的名稱。」
在《月亮和六便士》裡毛姆寫道:「回過頭來讀了讀我寫的斯特裡克蘭德夫婦的故事,我感到這兩個人被我寫得太沒有血肉了。要使書中人物真實動人,需要把他們的性格特徵寫出來,而我卻沒有賦予他們任何特色。」
作者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有什麼實際效果?毛姆認為這一方法有助於讀者對人物產生親切感,從而增強藝術真實性。他把讀者當作知心人,把自己所知道的,所希望的或者害怕的都告訴讀者,即使他自己不知所措,他也同樣坦率地告訴讀者。
為什麼作者有意拉開作品與讀者的距離,告訴讀者這不過是虛構,而讀者還相信那是作者遇到的真實故事?
二、仿寫。
之前你注意到這樣的寫作方式了嗎?你使用過這樣的寫作方式沒有?還有沒有創新的空間?
請你構思一篇與讀者靈活交流的作品,寫出提綱。
其中與讀者的交流,至少要有3處。
特邀編輯:董學仁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