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羅蘭在創作《約翰·克利斯朵夫》時, 曾經在給他的女友索菲亞的信中說:「我要寫一部音樂小說。」
在後來的回憶錄中,他也說過:《約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音樂小說。
音樂中的交響樂一般分為4個章節;這部洋洋灑灑數百萬言的4冊小說,也如同交響樂的4個樂章一般:時而深情凝鍊,沁人肺腑;時而靈感飛湧,令人應接不暇;時而洞若觀火,使人茅塞頓開;時而如泣如訴,婉轉動人;時而飄逸高超,蕩滌煙塵。
01
羅曼·羅蘭在1921年《約翰·克利斯朵夫》4冊本原序中寫道:
「現在我們不以故事為程序而以感情為程序,不以邏輯的、外在的因素為先後,而以藝術的、內在的因素為先後,以氣氛與調性來做結合作品的原則。這樣,整個作品就改分為四冊,相當於交響曲的四個樂章。」
小說第一冊由《黎明》、《清晨》、《少年》三卷組成,猶如交響樂的第一樂章,奏響了主人公約翰·克利斯朵夫少年時代的生活, 描寫他的感官與感情的覺醒。
他在此時的生活中受了重大的創傷, 可是對自己的使命突然得到了啟示, 知道英勇的受難與戰鬥便是他的命運。
第二冊的《反抗》、《節場》二卷,構成了交響樂的第二樂章,激烈地寫出了約翰·克利斯朵夫面對當時社會的各種醜惡,表現了主人公與社會的激烈衝突。
天真、直率、專橫、過激的他,不時地思索人生, 卻是單槍匹馬地、可笑又無謂地反抗著。
第三冊包括《安多納德》、《戶內》、《女朋友們》三卷,可視為交響樂的第三樂章,其內容與上一章恰成正比,是一片溫和恬靜的氣氛,詠嘆友誼與純潔的愛情的悲歌, 主要詠嘆主人公與奧裡維真誠的友誼,以及他與法朗梭阿士純潔的愛情。
第四冊《燃燒的荊棘》、《復旦》寫的是生命中途的大難關,是懷疑與破壞性極強的情慾的狂燃,是內心的疾風暴雨,差不多一切都要被摧毀了,但結果仍趨於清明高遠之境, 透出另一世界為黎明的曙光。
約翰·克利斯朵夫在彌留之際,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感悟到「一切悲歡苦樂,是非得失,都是相對的;一切對立的、衝突的因素,最後都歸於和諧」。
「和諧」成了愛與恨結合起來的莊嚴的配偶。這一冊可視為交響樂的第四樂章。
在這四個樂章中,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成敗得失等各種對立的因素搭配組合在一起,彼此衝擊應和,形成交響樂旋律的洪流,也譜寫了約翰·克利斯朵夫一生的命運,最後趨於和諧與統一。
整個作品,氣勢浩蕩,渾然一體,鳴響著追求靈魂自由的強音。
02
不只是音樂的結構,作者更借鑑了音樂節奏的特徵,使《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文學語言具有鮮明強烈的節奏感。
在對萊茵河夜色的描寫中,他寫道:
它的咆哮靜下來了;那才是無限溫柔的細語,銀鈴的低鳴、清朗的鐘聲,兒童的歡笑,曼妙的輕歌,迴旋繚繞的音樂。偉大的母性之聲,它是永遠不歇的!
這段排比句式的景物描寫,描繪了河水的低緩和柔和,賦予萊茵河以「偉大的母性」的品格,表達了作者對大自然的熱愛。
從字裡行間,我們仍可感覺到文學語言的節奏感與作者心靈音樂的旋律。小說自始至終都貫穿著這類對音樂惟妙惟肖的描寫,還有如:
「 音樂,你是一個心地清明的朋友, 你的月白色的光, 對於被塵世的強烈的陽光照得炫暈的眼睛是多麼柔和……音樂, 你是一個童貞的母親, 你純潔的身體中積蓄著所有的熱情, 你的眼睛象冰山上流下來的青白色的水, 含有一切的善, 一切的惡, 一一不,你是超乎惡,超乎善的……
「 音樂,你撫慰了我痛苦的靈魂 音樂,你恢復了我的安靜, 堅定、歡樂一一恢復了我的愛,恢復我的財富一一音樂, 我吻清你純潔的嘴,我把我的臉理在你蜜也似的頭髮電,我把滾熱的眼皮放汪你柔和的乒掌中。」
音樂好象是一條河,不斷激起動人的波濤。主人公的人生也像條河, 這是險夷同存的河,頑強鬥爭可歌可泣的河。
小說的音樂性不僅表現在框架結構的營建和語言節奏的運用等方面,而且還體現在音樂環境的描寫上。
作者在小說中,除了採用人物演唱或演奏這種客觀性音樂來創造音樂環境外,還將自然的音響引入小說,賦予它們以音樂的節奏與旋律,使之成為渲染環境氣氛,表現人物情緒的手段和方法。
如他聽見父親在鋼琴上試音的時候:
「從中奏出一組輕快的琶音,仿佛陣雨之後,暖和的微風在林間溼透的枝條上吹下一陣淅瀝的細雨。」「突然有陣瀑布似的聲音,管風琴響了」。
自然音響的細雨聲音、瀑布聲音分別與鋼琴上輕快的音符以及管風琴的聲音相比擬,貼切而生動,引起讀者豐富的聯想。
更有將自然音響擬人擬物,如:
「波濤洶湧,急促的節奏又輕快又熱烈的往前衝刺。而多少音樂又跟著那些節奏冒上來,像葡萄藤沿著樹幹扶搖直上。」
這就將波濤的聲音這一自然音響賦予音樂的節奏,然後以扶搖直上的葡萄藤作喻,形容波濤向前翻滾推進之勢。
又如:
一隻很小的鳥停在樹枝上開始唱起來,唱得非常熱烈。他不聲不響的聽著。水在那裡喝語。開花的麥稈在微風中波動,簌簌作響;白楊蕭蕭,打著寒嗦。路旁的籬垣後面,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布出那種芬芳的音樂。
這從聽覺人手,採用擬人化的手法,賦予小鳥、流水、麥稈、白楊、蜜蜂以人的情感與聲音,特別是「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布出那芬芳的音樂」一句,打通了聽覺、視覺,甚至嗅覺之間的界限,讓各種感官沉醉於美妙的天籟之中。
難怪羅曼·羅蘭曾經發出過這樣的感嘆:「一切都是音樂。一切都在顫動,以至石頭。整個宇宙是一曲巨大的、難得的音樂。」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中,萊茵河的水聲,聖·馬丁寺的鐘聲反覆出現,「永遠是它們深沉而熟悉的聲音在歌唱……」。
這種注入了生命節奏與情感旋律的聲音成了統馭小說的主導音響。
它不僅在結構上起到了照應首尾,引導和控制故事情節進程的作用,而且為音樂主人公命運的演進提供了一個特殊的音響世界,給讀者理解作品中人物奔流不息的思想感情以暗示的線索。
03
在扉頁上,羅曼·羅蘭將小說題獻給「各國的受苦、奮鬥、而必勝的自由靈魂。」這是作者對於生命哲學的沉思,以及對於「自由靈魂」追求的理想。
小說對主人公約翰·克利斯朵夫利用音樂,追求靈魂自由的思想塑造是極為成功的, 以至他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抗爭、自由的象徵。
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抗爭具有如此大的感染力, 以至常使讀者忘記了是在讀小說, 仿佛自己也同他共同生活, 伴隨他一起喜怒哀樂。
對自由靈魂來說,是不自由,毋寧死。約翰·克利斯朵夫身處腐朽混濁的「節場」般的世界,但超脫於普遍衰落和道德淪亡之上。
他毫不退讓地與假醜惡作著永不妥協的鬥爭。他憤世疾俗,「憤縹渺的霧,貧血的謊言,沒有陽光幽靈式的思想,他渾身冰冷。他迸著全部的生命力嚮往太陽。」
小說毫不掩飾地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醜惡,也毫不留情地剖析了那些所謂「安分守己的人」的靈魂。作者借約翰·克利斯朵夫之口說道:
「安份守己的人,看到人家認為一切都不大行,看到人家挖出這麼些慘事醜事來,是要痛苦的,他們受著剝削,可是不願意承認。他們發現人家吃的苦已經受不住了,所以寧願無知無覺地做犧牲品……可是即使他們不願有人幫助他們反抗壓迫的人,至少也得知道別人跟他們一樣受著壓迫而不像他們那樣逆來順受,沒有那種自欺欺人的本領。」
這些話地指出了那些「安份守己的人」的虛偽,他們表面上「安份守己」,實際上是缺乏自尊心,缺乏對生命的禮讚。
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是與苟且偷生的精神截然相反的。「他和巴黎的格格不入,對他的個性有種刺激作用,使他的力量增加了好幾倍。」
比如,他在巴黎公演失敗後,向嘲笑他的人們喊道:審判我吧,我也審判你,再過一百年,你們必定舉手投降!
這是一種振奮人心的強者意識。外界的障礙,環境的醜惡,絕不能使生命萎縮,反使其激發出熾烈的光輝,不斷抗爭,不斷創造。
生命的價值在於抗爭,在於創造,這才是生命力最強大和最有意義的表現。書中便有這麼一段創造——歡樂頌: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一切現在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儘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飄浮的影子。
然而對於那些不能創造的靈魂,對於那些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追求者,又怎麼能夠獲得內心的解脫呢?
在小說的第一冊末,克利斯朵夫曾為陷入迷途而痛苦,他對舅舅傾訴道:
「舅舅,怎麼辦呢?我有志願,我奮鬥;可是過了一年,仍舊和以前一樣。不!連守住原位也辦不到!我退步了。我沒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許的願都沒做到!」
他的舅舅這樣開導他:
「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還是應當快樂。因為那表示你不能再進一步。幹嗎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幹嗎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傷呢?一個人應該做他能做到的事——竭盡所能。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這一點。」
從克利斯朵夫舅舅的話中,可以發現一個人敢於出生入死、挺而走險,固然可稱勇敢,但是一個人要能善始善終、竭盡所能,似乎更為不易。
英雄不僅在於能克服外部障礙,而且還在於能夠戰勝自己。任何人只要真正做到了竭盡所然,他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有一定創造。
自由的靈魂,從不應妄自菲薄,無論是外界的禁錮還是內心的懷疑,都不能熄滅他生命的創造的火焰。
約翰·克利斯朵夫雖然是一個天才音樂家,他也經歷了懷疑自己的精神危機。他的舅舅幫助他克服了這次精神危機,使他的抗爭意識從此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這是一次對他的人生和事業有重大意義的危機,這次危機克服後,他進入了一個心靈解放,靈感進發的新階段。
他全力以赴,與假醜惡英勇搏鬥;最後,他成功了,他用他音樂點綴了這個世界,他用真誠的生命點燃了追求自由永恆的火炬。
作為一部描寫音樂家的小說,它為讀者創造了一個音響的世界,它啟動著讀者的遐想,讓我們仿佛置身於音符的空間,感受著一顆自由而高貴的靈魂,永不停歇的抗爭史詩。
只有出自內心的才能進入內心,約翰·克利斯朵夫那顆自由而高貴的靈魂,充滿了英雄的熱情和不可摧毀的樂觀的情緒,不也正是給了我們以這樣的情感的共鳴以及力量的激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