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你(觀察者)的存在,蠟燭火焰還會是亮黃色的嗎?我們知道它可以刺激視網膜的視錐細胞,然後它們又傳遞電脈衝給神經元,直到上達大腦後方。於是,我們主觀上體驗到了一種黃色的明亮發生在我們習慣於稱為「外部世界」的地方。其他生物接受到完全相同的刺激,卻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經驗,比如灰色知覺,甚或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創造世界與逐出樂園》(The Creation of the World and the Expulsion from Paradise),喬萬尼·迪·保羅(Giovanni di Paolo),1445年, 公共領域
我們的想法會形成一種結構,而這種結構總會在我們的經驗中留下烙印。由於我們的經驗隨即又反映出這種結構,我們不曾察覺,我們的內驗(imperience,注1)和我們的想法——涉及我們從內驗中取之所化的經驗——之間缺乏一致性。
通過對它們意義的內涵進行反思,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些疑難想法的不連貫性,這是將我們從它們對我們的霸權中解放出來的方法之一。
如果我們愛好哲學,我們也許會問自己一個永恆的問題:「為什麼世間總有事物,而非萬般虛空?」但這並不是一個哲學問題……這個問題關乎我們好似共有的一個想法,那就是在出現任何事物之前,必定要有某物或某人將一切推動、運動起來。
也就是說:現實的默認狀態是一種絕對的靜止狀態,只有通過力,事物才會產生,並且開始運動。這個想法植根於我們對萬事萬物的一切領悟之下,無論我們如何努力理清思緒,它都會造成我們思考混亂。
我想向你們展示,這一想法甚至影響了我們對最基本的感官知覺的理解,導致我們完全誤解了我們稱之為「思維」的創造過程(naturing),因為我們在一切背後都能找到某個原因或動因——而在我們為一切找到原因之前,我們的思維不會罷休。那麼首先,讓我們來看看運動和靜止這兩個概念。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給那「某物或某人」起了個名字(儘管他可能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他稱之為「第一推動力/第一推動者」(First Mover),並認為正是它使一切運動起來,但它本身並不處於運動之中——最後這一點是必要的,因為他和我們一樣相信,現實的默認狀態是靜止。他最終也將其稱為「上帝」 ,因為他意識到他對第一推動力的定義正和對「上帝」的定義等同。
這很有趣,因為他並非特別注重精神、靈魂層面的類型,相反,他更喜歡在我們能親身體驗的自然世界中尋找答案。但是亞里斯多德發現,他的哲學和物理探索已然將他逼到了死角,他無法解釋事物是如何從靜止變成運動的——因為他和我們大家一樣,認為靜止狀態是默認狀態。
這篇文章並不會告訴你第一推動力是誰、是什麼。相反,本文認為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因為運動的對立面並不存在,故而並不需要第一推動力。事實上,認為可能存在不運動的事物,這種想法是相當愚蠢的。
但是,對於那些想要把慣性和加速度引進這個話題,讓對話變得更複雜的人,我想先把話說清楚:我只探討運動和它那幻象般的對立面——「靜止」。那麼,我們開始吧。
按照我們傳統的看法,沒有靜止(rest)就沒有運動(motion)。它們是對立的,而就像所有的對立面一樣,它們自然需要彼此來區分自己——運動有別於靜止,反之亦然。這在概念層面有其用途。但是,不同於我們對運動的任何概念層面的理解,現實中的運動和運動的缺失——即所謂的「靜止」——又是如何呢?運動與靜止對立的觀點還站得住腳嗎?
這個嘛,讓我們從單一物體開始。如果只有一個物體,則這一個物體構成了現實的全部,那麼就不可能有運動,因為一切運動都是相對於其他事物的,不是嗎?如果只有一個事物,那麼說「運動」又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你的思維不覺得「現實僅由一物組成時的實際運動」這個命題有什麼問題,那麼首先你還是要確保你沒有不小心加進第二樣東西——空間——來讓它說得通。在這個例子中,我說的是一個物體,而非兩個。
現在,如果有兩個物體,只要它們不是平行移動——它們要麼背道而馳,要麼相對而行,甚至可能帶著夾角——就可能有運動和靜止。但請注意,「運動」和「靜止」並不各自意味著「移動」和「不移動」——它們意味著相對於另一個物體的運動或無運動,因為一切運動——和靜止——都是相對的。如果它不是相對的,那麼我們的第一個例子既可以說成是真實的運動,也可以說成是真實的靜止,哪怕現實中只有一個物體,兩種說法也都說得通。因此,「靜止」是相對運動的缺失,而不是一種實質上的靜止狀態。
顯然,當我說兩個物體的時候,我指的是空間和身處空間中的一個物體,它相對於空間而移動,這樣就有兩件事物了。如果你想到的是空間中的兩個物體,那麼你已經悄悄地插入了第三樣東西,使得運動和靜止看起來是絕對的——通過假設空間並不運動的方式。
你明白了嗎?由於兩個物體間的相對運動是可理解的,因此通過在它們中引入相對於兩個物體不動的空間,你就用你的「心理體操」使得運動和靜止成為了絕對狀態。
但是,在沒有空間的情況下,這種兩個物體相對運動或靜止的觀點存在一個問題:只有當一個物體完全包含在另一個物體中時,這種觀點才能成立——因為空間還沒有出現,和「空間中有一個物體」的錯誤例子是一個意思。
我們如何才能真正知道這兩樣東西——一個包含在另一個裡面——是真正靜止的,完全不在移動,而不僅僅是彼此平行移動,使得它們看似不在移動?當一個包含在另一個中時,兩個物體是如何平行移動的?
當然是通過旋轉。但是,很明顯,我們需要第三個物體來判斷它們是否在旋轉——第三件事物包含了另外兩個物體,因此讓我們創造出「空間」。
然而,即使存在空間,運動和靜止仍然不是絕對的,因為空間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只是一個物體,而正如我之前所說,只有一個物體的情況下,「運動」和「靜止」是沒有意義的。
但也許,第三件事物只是一個虛構的空間「場」,我們可以稱之為「參照系」(你知道,就像在圖畫周圍賦予其邊界的畫框?)。我們甚至可以往參照系上加上一個坐標網格,這樣我們就可以更容易地計算兩個物體間的相對運動。
這在智性層面有其用途所在,但是我們如何錨定這套網格呢?如果我們要測量絕對運動,那它不就是一個必須以某種方式錨定,以便和其他東西建立聯繫的「物體」嗎?
我們在實踐中的做法,就是找到一個非常大、比我們想要追蹤的其他物體更大的事物,或者找到一個以某種形式包含了其他物體的事物,然後把網格附著其上。看看地圖和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坐標網格(或其他任何地理定位系統),你就明白了。我們就是這麼衡量相對運動的。這使我們能夠辨認出兩個物體相對於這個更大的物體的運動,但是它無法告訴我們物體是否真的處於靜止或者真的處於運動中,即使它們看起來如此,因為這些都只是相對比較之下的結果。
就算加入第四個物體,不管它有多大,也不會讓我們獲得確定的狀態,只會讓我們看到更複雜的相對運動。而這一步步增加上去就是複雜化(complexification)的過程,一直增加到(構造出)宇宙本身,到了這一步,試圖獲得確定狀態的嘗試仍舊會以失敗告終,因為宇宙只有一個(「universe」的詞根「uni-」意為「一」)。
當你只有一樣東西的時候,「運動」是沒有意義的,「靜止」也是一樣,所以你不能有理有據地斷言宇宙要麼在運動,要麼靜止。由是,絕對運動是不可能存在的。箇中緣由在於,宇宙中沒有任何固定的東西,然而我們卻表現得像它是固定的一樣,因為我們是如此的渺小,相較之下,宇宙又是如此的巨大。
但是沒有哪一個參照系是相對於任何事物都處於靜止的。所以世間一切都只是相對運動和相對靜止。
但要注意到,我們此前假設,測量這些相對運動的坐標網格實際上是直線和平面的。如果它是彎曲的呢?如果它繞自身相接,而物體以一種與其曲度相和的方式旋轉呢?那麼即便物體處於激烈的運動中,一切似乎也是靜止的了!
關於運動的概念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它的言下之意是,空間是真實的,因為如果沒有可以讓物體移動進去的空間,「運動」能有什麼含義呢?
然而,「空間」除了是運動的時間還能是什麼呢?我們必須引進時間這個概念,因為沒有時間就根本不會有運動和靜止。
當你認真考慮這件事的時候,這一切都變得顯而易見了——哪怕它只是一個思維實驗,因為在現實中遠不止兩個物體,或是三個、四個物體,等等。又或者,真的有那麼多物體嗎?難道我們不是通過「物體」的「所在」來區分它們嗎?就其他基於運動時間的「物體」而言,除了通過相對運動和由此引出的相對位置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了解這一物體的所在位置呢?
因此,除非至少有兩個物體,否則不可能發生真正的運動,也不能說處於靜止狀態,因為靜止狀態必須區別於運動——所以,如果運動不可能存在,那麼靜止也不可能。
你可能不喜歡最後那句陳述,你甚至可能認為它是錯誤的,但是如果兩個物體既不在背道而馳,也不在互相靠近,你怎麼知道它們不是正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移動,只是看起來是靜止的,或是反過來,它們在一個彎曲的空間裡,只是看起來完全沒在移動?就像我剛才解釋的那樣,你無法確認。別忘了,我說的是現實層面,而不僅僅是概念層面。
因此,如果整個宇宙中只有兩個物體,你就無法判斷它們是否真的在移動,除非是它們相對於彼此、依託於容器物體這一框架——叫它空間吧——本身的運動。更令人困惑的是,就算有再多的物體,仍然只有相對運動和相對靜止——而這兩者可能都只是幻覺。
但不是還有個參照系嗎?如果宇宙沒有一條真實的邊界線,那麼任何極限都只是沒有根據的想法,無處錨定——這和尋找「靜止」的物體完全是同一個問題。
如果宇宙是真實的,那麼它一定是某種物體,對吧?這意味著它一定以某種方式確定了界限——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就要加入另一個物體用來容納它。
由是,現實是一個沒有外部概念的內部(an inside without an outside)——這就是我們對宇宙的認識……但如果宇宙不是真實的事物呢?如果「它」只是「它」所包含的內容,那該怎麼辦?——而且請注意,「它」可能只是「所存在的一切」這一集合的簡寫符號。
如果我們討論的只是概念上的邊界,那麼我們仍然只有一個物體,因此我們仍然不能尋得運動或靜止。
由於這種「宇宙」的概念並非基於現實,而只是基於想像——我們真的無法斷言我們關於運動和靜止的概念指向任何真實的存在。你瞧,我們需要兩個物體,這樣才能有相對運動和相對靜止,但是要想讓這一切有任何意義,其中一個物體必須處於真實的靜止狀態,可是正如我此前所示,靜止只能是相對於某物的,而可用於固定的這種「某物」總是不足。因此,我們絕對需要空間來讓這一切產生意義,而且空間必須被固定在空間自身之上,以便保存空間中所存在的一切事物的運動和靜止的表象。
不過,我們真的需要它嗎?
如果我們還記得時間總是處於運動之中,那麼即使某物處於相對靜止狀態,它仍然在時間內運動,不是嗎?我們能怎麼確認這點?同樣,我們衡量時間流逝的唯一方法是通過兩件事物的相對變化,即當它們變老或經歷某種循環變化時。如果沒有兩個物體,我們所擁有的就只有一個物體和時間,但是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是隨著時間運動的,既不會偏離時間,也不會趨向時間,我們怎麼知道時間在運動呢?怎麼知道它是靜止的呢?結果還是原來的問題。
確切地說,一件事物可以存在於時間之外嗎?換言之,如果它的存在不持續任何時間,它還能存在嗎?這聽起來不對頭。聽上去不太可能。所以看起來,即使只有一件事物,由於時間總是在運動,我們仍然能找到運動——總能找到運動——因此,在運動的缺失不存在的情況下,靜止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可能有真正的靜止,只有相對靜止——相對於其他類似地在時間中運動的物體的靜止,所以靜止是相對的,而運動是絕對的——如果我們把時間包括進視野中的話。但是,再次申明,在沒有東西能夠測量它的前提下,「運動是絕對的」這一斷言只是個猜測——可是除了用相對的方式測量時間的運動,你還能用什麼來測量它呢?
但是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靜止和運動都只是相對不同,而不是彼此對立,那麼我們就遇到了一個悖論,因為運動必須區別於靜止,反之亦然。只有當我們不假設時間在運動時,這個悖論才會消失,但是如果你將時間的展開剔除出去,它還能是什麼呢?再仔細觀察一下,運動本身不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的移動嗎?因此,沒有時間,運動是不可能發生的,運動的概念也無法定義。也別忘了,在時間存在的情況下,靜止(作為運動的對立面)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運動也不可能存在。
由是,認為事物可能靜止,這不過是個幻覺,因為時間總是處於運動中,因此我們能體驗到的,或者能合理假設其存在的任何事物,總是處於運動之中。然而,假如我們像現在這樣把時間包括在內,那麼靜止和運動就不是對立的,它們只是相對不同的運動(不管在靜止缺失的情況下這意味著什麼),因此運動不再能被區分出來。認為任何事物都處於運動中不過是個幻覺,這種幻覺基於一種名為靜止的自相矛盾的概念——它在時間上是不可能的。
為了說清楚這點,讓我重申一遍:認為事物處在運動中,這是一種錯覺,時間也不例外。沒有運動,「時間」毫無意義,「靜止」也是如此。
因此,「運動」和「靜止」不可能是對立面。前者對於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顯而易見且必要的;後者是一種虛幻的心理構造,僅僅意味著運動的相對差異——但前提是你忽視了靜止概念中的時間,而將其保留在運動的概念中。
所以這就是你的真理的根基——一個全無堅實基礎的不斷變化的根基。我們改變事物的定義以適應我們的需要,卻不曾重新審視這種改變對這些定義早些時候的應用的影響。我們還把現實劃分為「運動」和「時間」,並且相信它們是兩個不同的事物,在某種心理詭計的作用下,用前者去測量後者。
「聲音」(sound)和「無聲」(silence)也是類似的關係,但有一個重要的不同點。我們認為聲音不同於無聲,是無聲的對立面,但是沒有無聲就沒有聲音,反之卻不亦然。
「聲音」是一種神奇的事物,可以通過空氣和水,乃至巖石和金屬傳播。「聲音」以「聲波」的形式在這些物質間行進。由於每種物質的密度和分子結構不同,這些「波」以不同的運動在不同物質中傳播。很難相信一場以超音速移動的海嘯和一個孩子在淺水池裡拍打水面時手產生的小波浪之間的差別僅僅是數量級上的,但事實確實如此。聲波也同樣在運動的幅度和速度上存在很大差異。
事實上,同一個聲音的聲波可以穿過許多物質,在每種物質中以不同的運動和幅度傳播,可我們仍然說它是同一個「聲音」。太神奇了!
但「聲音」是什麼呢?「聲波」是一種改變某種物質密度的運動,這意味著聲音壓縮我們周圍的空氣(或任何其他物質),暫時提高該區域的壓力密度,隨即又降低密度,並以與聲音頻率相等的頻率重複這一過程(這是我們的說法)。
不管「聲音」是什麼,它都以某種方式造成了這些變化,想想這一點真是令人驚訝。如果你退後一步,你會看到這些密度提高和降低的波是物質中分子的「振動」——這種振動是分子的相對運動。但是分子總是處在運動之中,它們所有的組成部分也都在運動,所以聲音只不過是相對運動的差異,因為不存在所謂的「靜止」。
我們的耳朵能感覺到差異,僅此而已,因為存在的只有差異。如果你停下來想一想,你會發現,「聲音」不可能存在於我們之外,它只能在我們體內!
還是說,我們只是被搞糊塗了?
聲音在某種程度上與它所通過的物質的密度相對變化引起的壓力相對變化有關。這些物質有一個「靜止」密度,但這裡的靜止只是說,當沒有波穿過物質,使其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密度上的反覆波動時,物質有一個特定的密度——而靜止密度本身也隨著時間不斷變化。
這些物質的密度也可能發生其他類型的變化,但是與那些變化有關的某個特質使它們無法被感知為聲音。這特質是我們自己——感知者——身上的,還是聲音「本身」所擁有的呢?
能被感知為聲音的差異必須是交替的,而不是線性的。例如,我們聽不見金屬棒在陽光下膨脹——除非金屬因為過快或過於極端的膨脹突然破裂——因為這種膨脹是線性的,而不是以我們稱之為「振動」的方式交替發生的,因此不會「發出聲音」。
因此,無聲不是振動的缺失,甚至不是振動差異的缺失——而是用來衡量差異的基準。記住,振動是相對運動之間的差異,而不是相對運動本身。這種差異是通過這「第三個物體」來測量的,這「第三個物體」是假定的固定點,振動隨著時間的推移與之相比對來進行測量,這個錨點就被稱為「無聲」。
那麼無聲是什麼呢?它既不是當弦暫時處於「靜止」點時其交替波狀運動之間的振幅,也不是當空氣中的壓縮波處於不比周圍正常環境壓力更高或更低時的狀態點(如長笛演奏一個音符,或兩個物體相撞時的狀態點)。
然而,就像「沒有靜止就沒有運動」一樣,你要如何從聲音中區別出無聲,以使聲音有可能成為不同於無聲的事物?
無聲和聲音一樣引人注目。這不是聲音現象的缺失(absence),而是無聲現象的在場(presence),鑑於無聲與聲音是由同樣的感知器官聽見的,很難把它歸類為與聲音完全不同的東西。正如我們在靜止和運動這兩者中看到的那樣,靜止不是運動的缺失,無聲也不是聲音的缺失。無聲也是幻覺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聲音又是什麼呢?
所有的現象都需要另一個東西:它們需要一個感知者。這不是在假定現實是二元論的,只是對我們口中「現象」的含義的一種認知。我們很容易落入這樣的陷阱:在沒有「聽者」的情況下,仍然相信有聲音存在。我們稱之為客觀,但鑑於二元感知論的盛行,相信存在沒有感知者的現象就等同於相信存在沒有觀察者的視野——這無疑是一種空想出的「上帝視角」(God’s Eye View)。
那麼,相信聲音存在於環境而非我們的大腦中,就成了一種(認知的)自我強化。因為,如果我們認為存在沒有感知者的現象,那麼現象就必定存在於感知者之外。這很重要——但是是錯誤的。
由是,根據這個神奇的心理詭計,我們之所以聽到聲音,是因為它們來自我們的身體之外,進入我們的耳朵,隨後被我們的大腦「聽到」。這是人們的共識。但是,既然如此,我們怎麼會搞錯某個聲音呢?或者說,如果我們只是在感知某個絕對存在於我們之外的聲音,我們怎麼會混淆它的源頭呢?你不能說這是我們感官上的錯誤,因為那樣你就是在同時支持兩種對立觀點:一邊是聲音明確地存在於我們之外,另一邊是我們對它的感知存在於我們之內,但它們是同一回事。
要麼,聲音存在於我們之外,並且我們的感知永遠不會出錯,因為聲音通過我們的耳朵直接進入大腦——而事實並非如此——要麼,聲音只存在於我們體內,它基於某些外部條件,由我們的聽覺系統轉換成我們體內的聲音,而這種轉換並不總是準確,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是詮釋性的。這兩樣東西不可能是同時存在於我們之外和我們之內的同一件事物——那太蠢了。
人們認為,一棵樹木在倒下的過程中會發出許多種聲響。它的樹枝呼呼地划過空氣,掃過彼此和其他樹木,有的突然折斷,發出突兀、尖銳的斷裂聲,樹幹重重擊中地面,發出「咚」的一聲巨響。——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然而,請更仔細地觀察一下:划過半空時的空氣阻力,和碰到其他物體時的摩擦力,甚至最後的著陸,都以各種方式排擠著空氣,向四面八方傳出壓縮波。然而,至今還未響起任何聲音。
這些空氣中的壓縮波傳到我們耳中,使我們的鼓膜——它像一張緊繃的鼓皮(它因此得名)——同步振動。隨後,三塊小骨頭將這些振動放大並傳送到耳蝸,耳蝸的蝸管中充滿液體和纖毛,纖毛以液體中壓縮波的特定頻率振動,將振動轉化為神經信號,通過聽覺神經傳送到大腦。
在振動缺失的情況下,神經衝動便不會產生。由於這是神經衝動的對立面,人們像注意到神經衝動一樣強烈而生動地意識到它,並將它解釋為「無聲」。
但要注意到,大腦和外界空氣的壓縮波相距甚遠。大腦只接收神經衝動,而它們並不是敲擊鼓膜聲波的完美「數字」版本,因為我們的聽力水平因人而異,會因使用而磨損,也受到基因命運(genetic fate)的影響。
正是心靈將到達大腦的神經衝動解釋為它們所「代表」的聲音,以及它們在空間中的位置,並對它們形成一個判斷。但聽到聲音的是心靈——而且只有心靈。因此,在可能產生現象的條件之間存在著差異,一個是本質上由大腦內驗的,另一個則是由心靈所體驗的。
因此,要回答剛才禪宗公案的例子:「如果一棵樹倒在森林裡,四周無人傾聽,它會發出聲音嗎? 」只有一個正確的答案:森林中倒下的樹木永遠不會發出聲音,它只會創造出一種讓擁有思維的感知者體驗到聲音的可能性。
倒下的樹木所產生的壓縮波仍然在空氣中傳播——但它們不是聲音,因為缺少能聽到它們的知覺生物。
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認為,「靜止」是原始狀態,他將其與「運動」區別開來,並意識到,為了讓事物「運動」起來,他需要一個「第一推動力」。最終,在嘗試了所有的可能之後,他發現他必須稱那個第一推動力為「上帝」,事情就變成了這樣:是上帝讓一切運動起來。但如果原始狀態是「運動」的呢?
這將意味著,現實並不是隨著「時間」而發展的,運動就是事物最原本的狀態,對嗎?事物會發生改變,但改變無需啟動。難道「時間」不是最好的證據嗎?時間總是在運動的,這一點難道不明白嗎?如果它不是,那麼既然變化只能「隨著時間」發生,能有什麼變化去推動它運動起來呢?而如果它總是處在運動中,那麼既然時間是運動的本質,其他一切事物也都處在運動中。還能是什麼樣呢?
因此,時間是變化的在感(presencing),是任何既存現象的形式起源。不管對於哪種現象,時間都是它的本質——總是如此,甚至連聲音也不例外。我們之後會看到,在場(presence)、覺知(awareness)、意識(consciousness)、存在(being)、存在性(being-ness)等等,它們的本質都是時間。
那麼時間是什麼呢?它有沒有可能是某種外部的東西,將一切事物都包含在內?哪怕只是粗粗一掃,你也會看到這種理解是多麼的落後。在所有這些對一切事物最基本的理解中,最重要的一點被抽象地概念化為了「時間」。所以它並非外在於事物,而是與事物不可分割的,它向我們展示了我們對事物的理解是多麼的落後。
腳註:
1. Imperience(| mpirēns |,名詞):內驗。我們直接體驗的,影響了我們的事件——它是我們感知、思考、表達情感、體現思想、記憶和直覺時深刻感受到的「存在」,是思維展開的過程性現象。正常情況下,這些內驗隨後被統覺(apperceive)到我們的理解之中,成為經驗。詞源:來自拉丁語「in-」(「朝內」或「在……內」)+「-peritus」(「體驗過的」或「檢驗過的」)。
2. 命運是你人生的起點,因此「基因命運」就是你出生時由基因賦予你的品質和完成度。
文/StillJustJames
譯/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