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界面新聞29日報導,英國衛報此前刊發了紐約大學哲學與法學教授Kwame Anthony Appiah的文章《所謂的「西方文明」並不存在》。文章稱,「西方文化」是一個非常現代的詞彙。一戰前後,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寫作了影響深遠的《西方的沒落》一書,許多讀者通過這本書才認識到西方概念。他在書中嘲笑了那種認為在古典世界和西方文化之間存在連續性的觀點。在冷戰期間,「西方」指的是鐵幕的這一邊;「東方」則是對立的那一邊,是敵人。這種用法實際上也忽略了世界的大部分地區。
文章還稱,如果說基督教世界的觀念是在和穆斯林力量的長期軍事鬥爭中炮製出來的,那麼我們當代的西方文明概念則是在冷戰中形成現有形態的。在冷峻的鬥爭中,我們製造了一個關於雅典民主,大憲章,哥白尼革命等事件的宏大敘事。從柏拉圖到北約。自由、寬容和理性探究的價值並非某個單一文化與生俱來的事物。事實上,「西方文化」這一觀念是近代的發明。
界面新聞翻譯原文如下:
和19世紀許多患有肺結核的英國人一樣,愛德華·伯內特·泰勒爵士在醫生的建議下出國療養,尋找溫暖地帶的乾燥空氣。泰勒出生於一個殷實的教友派商人家庭,所以他負擔得起長途旅行。1855年,二十歲出頭的泰勒前往新大陸,在旅途中結識了一位教友派考古學家之後,他騎著馬遊覽墨西哥的鄉村地區,造訪阿茲特克帝國遺址和灰塵撲撲的印第安人村落。那些「密集古代人口的證據」給泰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墨西哥的停留點燃了他心中研究古代和現代遙遠社會的激情,這種激情持續了一生。1871年他發表了巨著《原始文化》,這本書稱得上是現代人類學的第一本著作。
從某些方面來講,《原始文化》和另一本名字中帶有「文化」二字的書形成了爭論:馬修·阿諾德兩年前剛剛出版的文集《文化與無政府狀態》。對阿諾德而言,文化是「通過認識人類在最切身的各項事務上所作出的最好的思考和言說,來追求我們的全面完美」。阿諾德感興趣的不是僅限於特定階級的鑑賞活動:他心中所想的是一種道德和審美的理想,這種理想通過藝術、文學、音樂和哲學得以表達。
然而泰勒卻認為文化一詞可以表示相當不同的東西,並且由於所在機構的原因,他確實得以推廣這種理解。泰勒曾被任命為牛津大學博物館的負責人,隨後在1896年被任命為牛津大學的首位人類學教授。將人類學理解為對某種叫做「文化」的東西的研究,這個觀念受泰勒的影響最深。泰勒將文化定義為「一個複雜的整體,包括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習得的所有其他能力和習慣」。阿諾德所理解的文明,僅僅是文化的多種形態之一。
今日人們談到文化時,通常他們指的要麼是泰勒的觀念,要麼是阿諾德的觀念。這兩種文化概念在某些方面是相對立的。阿諾德的理想是「有文化之人」,他或許會認為「原始文化」這個詞本身就自相矛盾。泰勒則認為說一個人缺乏文化是很荒謬的。然而這兩種相異的文化觀念在我們對西方文化的理解裡是糾纏在一起的,許多人都認為西方文化定義了現代西方人的身份。那麼就讓我來試著澄清我們在西方文化裡的混淆,這裡面既有泰勒的觀念,也有阿諾德的觀念。
有人曾問過甘地對西方文明(western civilisation,既可指西方文明,也可以指西方的文明化——譯著)的看法,他回答說:「我認為這(西方的文明化)是個好主意。」可惜,正如許多絕佳的故事一樣,這可能是個編造的故事;但跟那些絕佳故事一樣,它能夠流傳至今說明它包含著些許真理。但是我的答案就大不一樣了:我認為應該放棄西方文明這個觀念本身。這種說法在最好的情況下也只不過造成了大量的混淆,而在最壞的情況下它會對我們直面當今時代的政治難題造成障礙。我不太願意和傳奇的甘地意見相左,但我認為西方文明完全不是個好主意,而西方文化這種說法也並不見得更好。
圖為雅典神廟(圖自界面新聞,下同)
「西方文化」造成混淆的原因之一來源於對西方這個概念的混淆。我們使用「西方」這個詞來指代各種不同的東西。英國的帝國詩人拉迪亞德·吉卜林曾寫道:「東是東來西是西,兩者永遠要分離」,將歐洲和亞洲對比起來,而無視了所有其他地方。在冷戰期間,「西方」指的是鐵幕的這一邊;「東方」則是對立的那一邊,是敵人。這種用法實際上也忽略了世界的大部分地區。近年來,「西方」則常常指的是北大西洋地區:歐洲和她以前在北美的殖民地。這裡的對立面是非洲,亞洲和拉丁美洲等非西方地區——現在被稱為「全球南部」——儘管許多拉美人也宣稱自己繼承有西方的遺產。這種說法涵蓋了整個世界,但是把很多極不相同的社會混在了一起,同時又仔細地把紐西蘭,澳大利亞和白人南非劃分出來,弄得「西方」好像只不過是白人的委婉說法。
當然,我們如今也會將西方世界與穆斯林世界相比較,而不是南半球。穆斯林思想家有時候也有類似的說法,將伊斯蘭之地(Dar al-Islam)和不信者之地(Dar al-Kufr)區分開來。我想進一步探討一下這種對立。因為當今歐美關於西方文化是否從根本來說上一種基督教文化的討論,繼承了這樣一條譜系:先是歐洲取代了基督教世界,隨後西方的概念取代了歐洲。
如此說來這種文明認同可以追溯到近1300年前。但是為了講述故事的全部,我們需要回到更早的時期。
對於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而言,世界劃分為三個部分。東邊是亞洲,南邊是他稱為利比亞的大陸,剩下的地方則是歐洲。他知道人、物和思想可以輕鬆地在大陸之間交流:他本人曾經沿著尼羅河而上旅行到亞斯文,在傳統的歐亞分界之處Hellespont(即今日的達達尼爾海峽)兩邊都留下了足跡。希羅多德承認自己感到困惑,「為什麼一個地球會有三個名字,而且都是女性名字?」儘管他很困惑,這些大陸仍然是古希臘人及繼承希臘文明的羅馬人心目中最重大的世界地理劃分。
重要之處在於:希羅多德並沒有認為這三個地理名字對應著三種人類:歐洲人,亞洲人和非洲人。他出生於哈利卡納蘇斯(Halicarnasus),即今日土耳其的博德魯姆。然而出生於小亞細亞並沒有讓他成為亞洲人,他是希臘人。對他而言,歐洲遙遠西部的凱爾特人比波斯人或者埃及人更為陌生,對於後兩者他知之甚多。希羅多德使用「European」一詞時只將它作為形容詞,從未用作名詞。在他之後一千年,仍然沒有人用「European」指示一類人。
隨後,希羅多德熟悉的地理劃分被崛起的伊斯蘭教深深地重塑了。伊斯蘭教於7世紀誕生於阿拉伯,隨後以驚人的速度向北、向東和向西擴散。在先知於632年去世之後,阿拉伯人僅用了30年時間,就打敗了橫跨中亞直抵印度的波斯帝國,並且從羅馬餘燼拜佔庭帝國那裡攫取了數個行省。
始於公元661年的伍麥葉王朝,向西擴張到北非,向東擴張到中亞。公元711年,伍麥葉王朝派遣軍隊越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西班牙,阿拉伯人稱之為安達盧斯(al-Andalus)的地方,並攻擊了西哥特人,後者已經統治羅馬帝國的西班牙行省長達兩個世紀。七年之後,伊比利亞半島大部分都歸於穆斯林統治之下;直到近800年之後的1492年,整個伊比利亞半島才重歸基督教君權之下。
徵服西班牙的穆斯林並未止步於庇里牛斯山,早年間他們時常想要向北更進一步。但是公元732年,在法國圖爾附近,查理曼大帝的祖父查理·馬特擊敗了安達盧斯的軍隊,這一決定性的勝利結束了阿拉伯人徵服法蘭克人歐洲的企圖。18世紀的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略帶誇張地說,如果阿拉伯人在圖爾獲勝,他們有可能會揚帆進入泰晤士河。他說:「或許現在牛津各個學院講授的是古蘭經的解讀,人們在布道壇上向行過割禮的人證明穆罕默德啟示的神聖和真實。」
希羅多德心目中的世界 圖片來源:Interfoto/Alamy/Alamy
對於我們的目的來說重要的是,首次有記載地使用某個詞來稱呼作為一類人的歐洲人,就我所知,來源於這種衝突的歷史。在一本754年寫於西班牙的編年史裡,作者將圖爾戰役的勝利者稱為「Europenses」,即歐洲人。所以簡單來講,「歐洲人」這一觀念最初是用來將基督徒和穆斯林作對比的。(即使這樣說也有點過於簡化了。8世紀中期時歐洲很多地區並未信仰基督教)。
中世紀歐洲沒有人會用「西方」來做這種對比。其一,摩爾人的家鄉摩洛哥海岸向西延伸到愛爾蘭。其二,伊比利亞半島則由穆斯林統治——這一區域被希羅多德稱為歐洲的一部分——直到16世紀。自然的對比不是西方和伊斯蘭,而是基督教世界和伊斯蘭世界,雙方都視對方為異教徒,因為對方不信自己的神。
從14世紀晚期開始,建立了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逐漸將其統治擴展到歐洲部分:保加利亞,希臘,巴爾幹半島和匈牙利。直到1529年蘇萊曼大帝的軍隊在維也納被打敗之後,重新徵服東歐的行動才開始。這一過程很緩慢。直到1699年奧斯曼帝國才失去匈牙利;希臘到19世紀初期才獲得獨立,保加利亞就更晚了。
我們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基督教歐洲——基督教世界——通過敵對定義自身。然而從「基督教世界」到「西方文化」的轉變卻不是那麼直截了當。